媽媽是個小仙女

現(xiàn)在想來，我媽一定是個下凡來的小仙女。她仿佛預(yù)知一切，又安排了一切。所以，在她離開的這些天里，我和父親好像一直在冥冥中聽候安排，在她的指示中，不至于荒腔走板。

傻小子遇上小仙女

爸爸是個傻小子，媽媽這樣說。六十幾歲的生活，順利得很，為人忠厚老實，謙和穩(wěn)重。媽媽總覺得他不要強不上進，但事事卻都很順利。媽媽說，爸爸是傻人有傻福。爸爸也不反駁，樂得自在。出身農(nóng)村，年輕時當(dāng)兵，娶了媽媽這個聰明伶俐又漂亮的城市姑娘，本來以為什么都不能指望，結(jié)果這個身材不高人卻有些高冷的姑娘，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爸爸就這么在媽媽照顧下，到古稀……最近幾年，我家仙女疾病纏身，開始漸漸放手，讓傻老頭開始自己洗衣做飯，算是鍛煉。她走前，還對爸爸說：這一兩年，你也算鍛煉出來了，我也可放心離開了……”

我和父親都是傻乎乎的凡人，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處于或震驚到麻木，或悲慟至茫然，只有她是始終清醒的那個，生前的諸多囑托和交待，按部就班紛至沓來，催促著我和父親，一樣一樣地照辦。
 

發(fā)病十天，前五天還在和我走在去醫(yī)院輸液的路上，緩慢艱難，一步三喘。第四天，她說：我是真走不動了呀。我們從急診到急診監(jiān)護，再到重癥監(jiān)護，媽媽最后的五天，好像是一場死亡沖刺一般。

她交待爸爸，準(zhǔn)備裝老的衣服，從里到外，穿哪件，怎么穿，并且要求爸爸回家都給她找來放在醫(yī)院的箱子里。她跟爸爸說，身后可以通知誰，不必通知誰，減少大家的麻煩與負擔(dān)。儀式不要繁瑣，但最后的白宴要讓大家吃得好。

她交待我不能在她不清醒的時候使用任何有創(chuàng)的搶救措施，她不想遭受那種痛苦，以至?xí)]有尊嚴的活著，她甚至拒絕使用呼吸機這樣機器的方式輔助呼吸。

她告訴爸爸今后要挺起來，爭取獨自生活，不要太過依賴我，她也要我照顧好爸爸，也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她對自己的決定毫不后悔，也希望我們坦然面對，不要太過悲傷，能夠尊重和順從她的決定，順應(yīng)人生的安排，幫她料理好走后的一切。

一切都在仙女的掌握中。
 

仙女媽媽準(zhǔn)備好了

無論我如何哀求，請她再為我多停留一段時間，請她不要拒絕醫(yī)生提供的建議……她都不為所動，她很堅決地說：她的生命已經(jīng)無法再延續(xù)下去了，一切延續(xù)的手段都是痛苦地茍延殘喘，會在意識消失之后，變成毫無尊嚴的軀體，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她選擇清醒地面對。

她確實是這樣做的，她一直清醒，最后一天，認真地洗頭、洗臉、擦拭身體、吃飯、吃水果、排便……然后安靜地坐在床上，后面的監(jiān)測儀，不時地提供警示音，血氧濃度始終不能達到正常值，大夫看著我，我忍住淚水?！耙惶斓絻商??！痹谒€沒有離開的時候，我便要開始接受，心如刀割，痛入骨髓。

但她為自己的終結(jié)，安排好一切，做好準(zhǔn)備，做什么，不做什么，要怎樣面對死亡，怎樣面對探望，怎樣面對醫(yī)療，怎樣面對丈夫和女兒。

期間，我和爸爸試圖說服她接受丙球蛋白注射，她厲聲拒絕，痛斥我們，甚至以死相逼。我和爸爸和大夫商量是否能夠瞞著她注射，未果。
 

她要求我們通知了家中的幾位至親。舅舅們紛紛趕來，姑姑和大爺也相繼來探望，最后的三天，她在病榻上，一一看到了親屬們。小丫紅著眼圈，坐在姥姥身邊，后來她說，丫爸囑咐她不要哭。姥姥看著心愛的小丫，很開心……笑了又哭了……

媽媽逐漸不能自主呼吸，最后呼救過醫(yī)生，但呼吸機已經(jīng)不起作用……最后，她擺脫了氧氣罩，選擇面對死亡，勇敢并毅然決然。

媽媽肺纖維化七八年，百分之八十的肺不能工作，醫(yī)生說，活了這么長時間的肺纖維化病患很少見，言外之意，能維系這么久的媽媽，簡直就是老天眷顧。

嗯，他不知道我的仙女媽媽是多么熱愛生活，想要和我們更長久地在一起。

她聽說唱歌會鍛煉肺，她就每天唱歌，她手抄的歌本有那么厚一大本，她澆花的時候唱一會兒，還說花聽了會開心，長得也好……樓上樓下的鄰居偶爾會聽到，都說她是個快樂的老太太。

她每天要打太極拳，和爸爸一起，爸爸不愛運動，都是她張羅，一起去買菜、遛彎，去年學(xué)了太極拳，兩個人一起在園區(qū)的小樹林里打拳，媽媽還給爸爸買了一套白色的太極服，說他穿上打拳很好看。

但這一次，她準(zhǔn)備好了，決定走了。

陪著我的仙女走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我從進入急診監(jiān)護，再到重癥監(jiān)護，每一個大夫都在向我交待嚴重程度，不管我怎樣不相信不接受……我只是想要再多兩天，說不定就有轉(zhuǎn)機呢……

但是小仙女從容不迫地準(zhǔn)備好一切，面對一切。

因為肺部感染胸腔積液，她不能躺下，我坐到她身后，可以做她的靠背，有那么一陣，她靠在我的身上，我看到監(jiān)測儀的指數(shù)在逐漸回升，一度回到正常值。我就想這樣一直抱著她在我的懷里，久一點，再久一點。我的仙女是那么溫?zé)岬囊粓F，有點重，但也十分綿軟，她的皮膚光滑細膩，即便老邁，觸感也特別好，我給她撓背，給她擦汗，摩挲她的手，親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喃喃細語，我?guī)еは?，我和她一起閉上眼睛，想太陽溫暖地照在我們的身上，我們走在海灘上，海水也被太陽曬得溫暖，腳趾在溫?zé)岬暮Ｋ?，身體也感受到溫度，我在她身后努力地呼吸，讓她感覺仿佛是潮汐在蕩漾著身體，我讓她想象仿佛聽到海浪拍打著沙灘，發(fā)出嘩嘩地聲響，身心由此放松……我能感受到她的放松，她終于沉沉地靠在我的身上，有輕微地鼾聲響起，我感覺到巨大的安慰。
 

然而，這樣的好景不長，她很快就醒來，催促我下去休息。我的媽媽即是自己生命將盡，也想著不讓她的女兒勞累受苦。只是她只能守得我一時的安生，卻守不了一世的安生……

我的仙女還是走了，走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回到天界去了……她一定被催促了許多次，終于要回去了。

“我要去找我媽媽了……”

“我要消失了”……

我抱著她，不想松手，但是這是她的路，是她的選擇……

我終將孤獨。

可是，我坐在她床邊的矮床時，她慈愛地看著我，還微微地笑著對我說：媽媽在天上會保佑你的。

我后來確定，她就是仙女，她在，會一直在。

給我的仙女寫一篇祭文

從小到大都要寫作文《我的母親》，這一次寫卻是為了訣別。越是熟悉親愛的人，這作文就越不容易寫，那些生活細節(jié)很難跳出瑣碎平凡的生活，讓人看到溫暖感動的瞬間。那些母親的守護、愛戀、期望、等待，總是被淹沒在碎碎念的關(guān)懷和生活提醒中……我被母親在世間守護至此，被她珍愛了四十余年，幸福備至，而至今日，她的音容就此消失，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但我又得到她臨終的承諾，會得到她在天國的關(guān)注和護佑。這是她給我最后的慰藉。

母親是個美麗、善良、心靈手巧的女子。她的美麗善良有目共睹，但凡與她接觸過些時日的人，大多都會有此認識。她那一雙巧手也常為人稱頌。從小到大，我記不清，她為我做了多少件衣服，為身旁的親朋好友做了多少衣服，不計其數(shù)。小時經(jīng)常在路邊被人搭話叫住，問衣服哪里買的,或者毛衣的花式要被借去研究，或者干脆就直接去找母親求教，我曾經(jīng)不勝其擾，但內(nèi)心卻也有小小的得意和自豪。這樣的事情是小時生活的常態(tài)。這種身穿母親用愛念編織衣服的幸福，如今想來，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媽還留給我和爸許多毛衣毛褲，她說這些毛衣足夠等我年邁時為我抵抗風(fēng)寒…… 

我的母親愛工作愛學(xué)習(xí)。她在工作時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一老本實。她在單位一向與人為善，與同事們相處融洽。這使得我從小便覺得媽媽的工作單位猶如又一個大家庭。媽媽愛學(xué)習(xí)，我現(xiàn)在尚記得，幼年時她在學(xué)習(xí)，而我在旁邊看電視的生活場景，她陸陸續(xù)續(xù)在緊張忙碌的生活之余，考取了各類的證書，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學(xué)習(xí)所得的證書未有對其職業(yè)生涯助力，但成長中的我卻受益匪淺，我的記憶里除了媽媽為了生活奔波的身影，就是伏案學(xué)習(xí)時專注的身影。我上大學(xué)后，她還撿起我的高中課本，熱情飽滿地學(xué)習(xí)英語，偶爾興起還能與我對話。近年她總說記憶大不從前，向我要了唐詩宋詞的辭典，開始背誦古詩詞，案頭的筆記本上寫了許多詩詞，看到我時，會快活地朗聲背誦。這種對學(xué)習(xí)孜孜以求全神貫注充滿熱情的勁頭，對我影響深重，也正是這一點，讓我這個憊懶之人，能夠走在求學(xué)的路上。 

母親是個勤儉節(jié)約，熱愛生活，又善于打理生活的人，她對生活的積極熱情，投射進我的生活，施以影響。她從不浪費，會最大化的利用家里的舊物件，并從中找到生活的樂趣。毛衣穿舊了，到她手里，很快就會變成其他的物件。連一個小褥墊，都會織上個俏皮可愛的圖案。她是個心有錦繡的人啊。

今年的早些時日，她還和爸爸在家把穿舊的衣服拆成細條，編織出花色各異的沙發(fā)墊兒，那日我回家，看見他倆有說有笑地編墊子，快樂地像兩個孩子。房間里滿溢著陽光和愛的氣氛。

住院前，她在家侍弄花草，陽臺上擺滿的綠植都是她和爸爸精心養(yǎng)護的。她和爸爸一起去檢核桃，回來穿成手串，送與親朋鄰里……這樣的小物件，在我家俯拾皆是，那些生活的日常，無不是她對生活的熱愛和向往。 

母親與父親伉儷情深，相扶一生。他們是那種走在路上會牽手而行的愛侶。早年父親服兵役，他們十年奔波，兩地生活。母親一人獨自撫養(yǎng)我，雖然得到各自家庭不同程度地幫攜，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母親一人帶著我，很是辛苦。父親轉(zhuǎn)業(yè)回來，愛人相聚分外珍惜。兩人的很多活動都愿意一同前往。父親后來生病住院，母親四處求醫(yī)問藥，那幾年家中諸多事情頻至，操勞過度種下了母親的病根。一病十幾年，病痛的折磨讓母親終成風(fēng)中之燭。全憑她對生活和家庭的熱情支撐到現(xiàn)在。

母親和父親兩人相濡以沫數(shù)十年，如今天人永訣，父親失去愛侶之痛無以言表，不能參加母親的葬禮雖是風(fēng)俗，但更是不能承受。掌心的那一團溫?zé)幔瑥拇藷o蹤，摧心裂肺。 

病魔無情，但母親堅韌，方與我們相伴至今，她所經(jīng)歷和忍受的苦痛是我們不能體會的，但她對生活的熱愛與積極的態(tài)度卻籠罩著整個生活。如今，她能夠離苦得樂，也是一種人生的圓滿。

我在她臨終前能夠始終伴其左右，把她抱在懷里，感受到她的溫度和氣息，在她耳邊喃喃細語，親吻和揉搓，給以她女兒的支撐、熱力和慰藉，希望在她生命最后的時分能感受到溫暖與光明。只是我知道，孩子能夠給予母親的永遠不及母親施與孩子的多。三春暉不在，寸草心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之痛，痛徹心扉。 

龍應(yīng)臺在《目送》中寫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 

我如今目送母親的漸行漸遠，淚水不斷模糊著她的面容和背影，但想到從此她可以擺脫病痛的糾纏與折磨，我便應(yīng)該替她高興，放逐所有的不舍，讓她輕松前行。 

媽媽，我愛你!愿你從此往后的路程再無苦痛，早登天國，我也會好好生活，照顧好爸爸，親愛家庭，請你放心! 

我母大去!血脈延續(xù)，愛意永存!

我的仙女媽媽不能再在我的身邊施展她的神奇魔法，但她留給我愛的光環(huán)，還會庇佑我，只要心中有媽媽，媽媽就還在，就還會無時無刻地保佑她的孩子。

我努力平復(fù)著自己，我努力去適應(yīng)她離開的生活，我希望她在天上看到努力做著這一切的我，我要讓她可以快快樂樂地去做神仙。我的身上還流淌著她的血液，有她的律動，小丫的容顏和性格也像極了母親，想起這一點，我就覺得莫大的安慰，我擁抱自己，擁抱小丫，就如同擁抱母親，擁抱那個最愛我的人……

我接受她的離開，接受她在此世的謝幕。我只是想念，有時候自己會被這種巨大的想念吞噬、席卷，不能自拔。

……

我的仙女，想念是在所難免的，但我會好起來，你看著吧，我會好起來!

今天是她離開的第28天，我在努力地恢復(fù)自己，希望媽媽記得，希望媽媽可以看到我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