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王立銘，浙江大學教授，國家青年千人計劃入選者，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和加州理工學院，神經(jīng)生物學專家、科普作家。
他曾出版過《吃貨的生物學修養(yǎng)》和《上帝的手術(shù)刀》，獲得過“文津圖書獎”。
私底下，他是兩個可愛女兒的父親。怎么給孩子講科學，怎么保護孩子們的好奇心，又怎么鍛煉他們的科學思維方式，他會有特別的見解。
愛因斯坦說，“我沒有特別的天才，我只有強烈的好奇心?！?/p>
讓我們想象，當一只豬看到一顆蘋果從樹上掉下來，它會興奮地把蘋果吃掉，然后去尋找下一顆蘋果。而當一個人看到蘋果從樹上掉落，他會提問自己為什么，并為這個問題的答案苦思冥想、上下求索。
回望人類的歷史，我們從一種最尋常的動物，躍升為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主宰者，并正在成為新的“造物主、創(chuàng)世神”。如果說有什么隱秘而強大的力量，一直在推動我們實現(xiàn)這種種演進，拓展認知的邊界，那一定是我們特有的好奇心與求知欲。
今天，王立銘教授來與我們一起探討如何面對孩子的“十萬個為什么”，如何科學地指導(dǎo)孩子去探索問題背后的答案。
“為什么？”一個人類獨有的問題
凡是帶過娃的爹媽都知道，娃到了兩三歲，追問“為什么”就成了每日例行的功課。對什么東西都好奇、對什么事情都感興趣的寶寶當然是爹媽的心頭好，但是說真心話，能完美處理“為什么”的爸爸媽媽可能不會太多。
這倒是不能怪我們——很多時候，孩子們的“為什么”簡直無窮無盡，而且能從所有我們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冒出來！
“為什么”這個問題，看起來和很多同樣來自孩子們的問題長得差不多——比如“這是什么”“我們在哪兒”“現(xiàn)在幾點了”“出什么事情啦”。以至于新聞學、教育學乃至警察破案的過程中都會經(jīng)常把它們相提并論（比如著名的Five W’s: What, Who, Where, When, and Why）。
但是實際上，“為什么”這個W，和其他幾個W有著非常深刻的區(qū)別。
一個最顯著的差別可能是，其他四個W都是可以通過觀察得到直接的回答的——小朋友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可以告訴爸爸媽媽，“剛才我在公園里和三個小朋友一起玩捉迷藏了”，或者“昨天晚上月亮很圓”。
但是這個“為什么”就不是觀察本身能解決的，它追問的是隱藏在事物背后的一些東西：
可以是事件的先后順序
可以是事物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
也可以是每個人的動機和行為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一瞬間，我們就知道，我們的寶寶們已經(jīng)在關(guān)注世界萬事萬物背后的聯(lián)系和邏輯了。
或者反過來說，在寶寶們問出“為什么”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們小小腦瓜里隱藏著這樣的一個預(yù)設(shè)前提：我相信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一定不是亂七八糟胡亂組合的，它們背后一定有各種各樣的奇妙聯(lián)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其實說來有意思，整個人類的文明史，其實可以看成是反復(fù)追問“為什么”的歷史。
今天我們已經(jīng)知道，在生物學范疇里，人類的遺傳物質(zhì)構(gòu)成與我們的近親黑猩猩大猩猩們相差無幾。黑猩猩們甚至還能掌握人類引以為豪的語言和文字，制作工具更是不在話下。
能夠認識到“我”的存在——所謂自我意識——的動物除了人還有長長一串：黑猩猩、大猩猩、海豚、鯨魚、大象等等。AI在各種棋類項目上已經(jīng)完勝人類高手，即便是在諸如德州撲克和星際爭霸這樣的復(fù)雜決策行為中的表現(xiàn)也開始爆炸式發(fā)展。
如果在今天堅持要選一個客觀指標，給人類一個萬物之靈的心理慰藉的話，我會選提問“為什么“的能力。這代表的是人類對現(xiàn)狀的不滿足，代表的是我們對萬事萬物背后隱含邏輯的永久追逐。
“為什么？”四種迥然不同的回答
好了，你論證了這么多“為什么”背后的重大意義，你還沒真的解答我們的疑惑啊！面對寶寶們的十萬個為什么，爸媽們到底怎么回答“為什么”才好呢？
在人類的文明史上，我們的祖先嘗試過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回答“為什么”的問題。為了方便我們的討論，我把這些方式粗略地歸納成四種：
不可知的，宗教的，不應(yīng)知的，科學的。
說來也有意思，爸爸媽媽們回答“為什么”的方式，恰好能一一找到對應(yīng)。
不可知式的回答一般是這樣的：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超出我能力范圍。哦，實際上也超過我們?nèi)w人類的能力范圍。很明顯，這個回答的內(nèi)涵是，別胡思亂想了少年，接受現(xiàn)實吧，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
宗教式的回答則一般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這個回答的內(nèi)涵是，世界上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為我們安排好的，我們老實服從就是。
不應(yīng)知式的回答呢？一般是這個樣的：這個問題啊，它不在我們的世界體系里，你就壓根不應(yīng)該提出這樣的問題。這個回答的內(nèi)涵是，你壓根就不該對此事產(chǎn)生任何想法，好奇心是有罪的。
現(xiàn)在我們回頭想想，當孩子問“為什么”的時候，我們有多少次在試圖用不可知式的、宗教式的、不應(yīng)知式的回答來應(yīng)付他們？
“為什么天冷水會結(jié)冰?。俊?/p>
“很正常啊，冷了各種東西都會結(jié)冰，它就是醬紫的哦。”——這是不是一個不可知式的回答？（這里面即便有規(guī)律，按你的智力也不可能理解，放棄吧。）
“親愛的，這是老天安排好的。我也不懂?！薄@是不是一個宗教式的回答？
“為什么不刷牙嘴巴里會長細菌?。俊?/p>
“不刷牙嘴巴里有糖，細菌吃了糖就會長的很快的?！?/p>
“為什么細菌吃了糖就會長得很快?。俊?/p>
“這世界上有很多厲害的科學家，他們研究發(fā)現(xiàn)的?！保ㄟ@事兒有些神秘力量（科學家）早就安排好了，聽他們的沒錯。）
“小孩子問這么多干啥？長大你就知道了?！薄@是不是一個不應(yīng)知式的回答？（先不說答案是什么，你壓根就不應(yīng)該表示出興趣。）
你也許看到了。不管是在文明史上還是在家庭里（這么說是不是要人為制造爸媽們的焦慮情緒？壞笑） ，三種回答方式其實都是在給人類的認知探索設(shè)置邊界，給原本一個開放結(jié)局的、多線程的問題設(shè)置人為的障礙。
一個障礙是圈定了我們心智的活動范圍——你的腦子就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就好，“別想太多沒有用的事情”，在此之外是人類無法理解的永恒黑暗，或者是人類壓根不該關(guān)心的問題。
另一個障礙則是給出了許多問題的終極答案——不管是水變成冰還是星辰運動，是為什么挨批評還是為什么不能睡覺前吃糖，這一切都會有一個權(quán)威答案（來自神，來自書本，或者來自爹媽），請你不要隨意懷疑和置喙。
“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們可以知道
能克服這兩個認知障礙的，是科學式的回答。
如果讓我用一句話概括一下什么叫科學式的回答的話，我覺得也許是這樣的：
“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們可以知道，我們必將知道，我們必須知道?！?/p>
當然了，估計沒有爹媽會真的教條到用這句其實約等于什么都沒說的廢話來搪塞孩子們的十萬個為什么。但是從我這個模板回答里，大家也許可以發(fā)現(xiàn)，科學式的回答有兩個鮮明的特性，迥異于不可知式的、宗教式的、不應(yīng)知式的回答。
首先，在科學式的追問和回答中，沒有人為設(shè)置的心智活動范圍。這世界上沒有什么問題是不能被問的，也沒有什么問題是不應(yīng)該被問的。水為什么結(jié)冰，天空為什么是藍色的，吃糖為什么會蛀牙，只要它涉及到世界上確實存在的事物，就都是一個好問題，也配得上一個有誠意有意義的回答。
第二，在科學式的問答中，沒有絕對的權(quán)威，沒有無所不能的神（以及他們?nèi)碎g的代言人）準備好了所有問題的現(xiàn)成答案。面對“為什么”的追問，我們第一反應(yīng)是“不知道”。而如果有一個人敢說“知道”，他/她收獲的一般而言也不是鮮花掌聲，而是懷疑（“他憑什么說他知道？”）。只有當一個聲明得到反復(fù)的邏輯梳理和實驗檢驗，我們才會開始覺得，哦，看來這個問題確實可以“知道”。
那為什么科學式的回答會有著三種傳統(tǒng)方式?jīng)]有的力量呢？
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漫畫很好地說明了這種力量（當然，這組漫畫的本意是調(diào)侃一下廣大努力搬磚的科學工作者的）：
漫畫原作者：Matt Might
我不知道。但是我們可以知道，我們必將知道，我們必須知道。
帶著這句回答，在過去的幾百年里，我們離開了神話和宗教編織的舒適搖籃，放棄了“不可能知道”和“不應(yīng)該知道”能帶給我們的虛假滿足，我們開始過得膽戰(zhàn)心驚，我們一次又一次承認自己的渺小和無知。但是，這仍然是唯一一種能夠讓我們獲得全新的知識，并且用它去改變自己和世界的辦法。
“為什么?”一個科學家的回答
嗯，我是一個科學家，更是一個別人嘴里的“女兒奴”。和女兒在一起時干的最樂此不疲的事，應(yīng)該就是興致勃勃的回答彼此的“為什么”了。
在我看來，孩子們的“為什么”， 標志著一個神圣的時刻。這一刻標志著他們不再滿足于對外在世界的觀察和接受，開始認真探究萬事萬物背后的邏輯。帶著這個問題，我們細心觀察，給萬事萬物分類，比較它們之間的差別和聯(lián)系，猜測和驗證它們之間的因果。
我始終認為，人類數(shù)千年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的漫漫征程，開始于孩子們每一個“為什么”的天真追問。
當然了，我好像并沒有真的期待女兒長大以后會和她老爸一樣做個科學家。不過我同時覺得，每個人都應(yīng)該學著像一個科學家一樣去思考，因為這是唯一一種能夠為我們帶來全新知識和經(jīng)驗，幫助我們看清謊言與真相的辦法。
在一個科學家看來，任何一個問題都值得認真回答，也不存在一個絕對正確的權(quán)威能回答我們所有的疑惑。承認我們的無知，開動我們的邏輯思維，小心地懷疑和檢驗我們的想法，是獲得新知的不二法門。
● 首先，別怕說“不知道”。
很多爸爸媽媽在回答寶寶問題的時候，會有一種希望能盡可能給出確定性答案的心情，生怕回答得不夠讓孩子滿意，或者生怕回答的出了錯。如果自己不知道答案，可能還會互聯(lián)網(wǎng)上、書本里去找答案，希望能解答寶寶心中的困惑。
但是其實爸爸媽媽們都知道，只要不停地追問“為什么”，或早或晚，一個好奇寶寶就會觸及人類知識的邊界。而且請相信我，這個邊界會到來的非?？?！
人類目前的知識體系還是相當粗陋狹窄的。就算是像太陽為什么會發(fā)光，發(fā)燒為什么會覺得冷，人類為什么會有頭發(fā)這些看起來每個寶寶都會問的問題，真追求起來，我們還真沒有什么非?？煽康拇鸢?！
但是這并沒有什么可怕的，承認自己的無知，承認整個人類的無知，正好是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原動力。
● 還有，別輕易給出一個“標準”答案，哪怕這個答案在你看來非常淺易。
你一定不希望，在孩子心目中或多或少扮演了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終極權(quán)威或者上帝的角色吧？
我們說過，科學式的問答本質(zhì)上是一個承認不知道——宣稱知道——懷疑和檢驗知道——進一步知道的過程。和自己的孩子做做這樣的游戲是件挺有智力挑戰(zhàn)的事情。有時候不妨反問一句，“你覺得為什么呢？”相信我，你會聽到許多匪夷所思的回答。
“為什么天是藍的啊？”“因為地球外面套著一個藍色氣球?！?/p>
“為什么水會結(jié)冰??？”“人冷了會凍僵的。水也凍僵了?！?/p>
……
在感受童言無忌的同時，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想想這些腦洞大開的回答背后是什么樣的思維方式呢？
● 最后呢，在合適的場合，也許我們還可以帶著孩子一起，對自己的想法進行懷疑和檢驗的工作。
當然，這不是建議大家都去裝備一個現(xiàn)代化的實驗室。這項工作完全可以是純思維的。比如說，對于“眼睛為什么能看到東西？”這個問題，如果我們猜測一個“也許是因為眼睛能發(fā)光照亮東西”的答案，那么一個簡單的推理就可以推翻它：既然如此，那么在一間窗簾緊閉沒有燈光的房間里我也應(yīng)該能看到東西??？這項工作當然也可以讓爸爸媽媽和孩子們一起動手。
比如，如果我們真的想看看“吃糖為什么會長細菌？”，也可以和孩子一起做個簡單的小實驗。
▲1號培養(yǎng)皿含5%的蔗糖，然后請娃舔一下（目的是加入少量口腔唾液）；2號培養(yǎng)皿含5%的蔗糖；3號則不含蔗糖，但是加入了少量口腔唾液?？纯醋詈髸粫心膫€培養(yǎng)皿里面長細菌呢？
“承認無知。提出想法。懷疑和檢驗想法?！薄獢?shù)百年來我們的科學探索就是沿著這樣的邏輯走過來的。
科學可能永遠也不會戰(zhàn)勝宗教和道德式的回答和自我安慰，它當然也從未嘗試過取代藝術(shù)、取代感情、取代人類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但是毫無疑問，是它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自己和自己所處的世界，讓我們登上月球飛向宇宙，讓我們發(fā)明出戰(zhàn)勝疾病的方法。
所以，好好珍惜孩子們每一個天真的“為什么”吧！
來源：把科學帶回家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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