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文章來源自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 作者：小雨
大概率上，我們的孩子都可能是普通人。在如今“雙減”和“職普分流”政策背景下，做好對孩子的期待管理，是“考一代”家長們必須面對的時代課題。
9月份，新一屆高中生們陸續(xù)走進校園。3個月前的那場中考拼殺，決定著孩子們?nèi)缃竦娜ハ颍奥毱辗至鳌毕?，競爭前置，中考成了孩子讀普高還是職高的關鍵“賽點”。已經(jīng)享受高考紅利的“考一代”家長們尤為焦慮，他們無法接受自家的“考二代”連普高都考不上的事實。
我是重慶的一位母親，自從兒子升入初中，就全力護衛(wèi)孩子備戰(zhàn)中考，傷痛累累，一言難盡。如今，盡管兒子作為美術生勉強讀到了普高，但回想起過去3年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焦慮、彷徨、掙扎，特別是夫妻之間的分歧、爭吵和相互指責，心情依舊悵然，對教育的迷思猶在。
01
今年5月初的一天，兒子晚上放學回來，攤開英語書背著單詞，但明顯心不在焉。過了一陣，他終于開口：“媽媽，‘三診’成績出來了，我只有393分?！?/p>
“三診”是初三的第三次“診斷考試”，也是中考前對學生各門功課最后一次全面的檢測。兒子聲音很小，但這個數(shù)字實在太刺耳，我心頭一沉：“加體育嗎？每科分數(shù)是怎么分布的？”
“加了的?！彼麌肃榈?，片刻后，又抬高了聲音，“這次考試題要比中考難些。”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爸爸在隔壁房間已經(jīng)聽到了，怒不可遏地走過來：“考了這么點分，還有臉回來？上不了高中，等著以后成社會底層！想上職高，沒門！6月份后不要待在這個家！隨便你去哪里！”
眼看父子間的一場暴風驟雨又要來臨，我趕緊制止住兒子：“咱們出去走一走，談談心。”
兒子跟我下樓，電梯里，他漲紅著臉，連連質(zhì)問：“媽媽，教育究竟是什么？只看成績，只會內(nèi)卷？普高就真比職高好？”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心亂如麻。自從兒子進入初中，這樣的情景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發(fā)生，十五六歲的兒子和快五十的老公，因為“考高中”多次激烈沖撞、擦槍走火。兒子讀的是普通初中，初三又被分到了差班。據(jù)兒子說，從3月份開始，班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同學陸續(xù)敲定了職高學校：
“張源報了老師推薦的那個職高，學工藝美術，他說以后出來要當文身師?！?/p>
“陳顯的哥哥給他報了五一技校，學汽修?！?/p>
“易杰報了一個民辦的職高，學營銷?！?/p>
……
說起幾個小伙伴的去向，兒子很羨慕，因為他們想學的就是各自喜歡的，家人也支持。兒子不理解，他也心心念念想進職高學美發(fā)專業(yè)，為啥卻得不到爸爸的支持？
我可以幫兒子回答：在爸爸眼中，因為你是“考二代”，職高？配不上你！
羅振宇在2020年跨年演講中提到，如今的高考競爭為什么越來越激烈？是因為“考二代”進場了——他們的家長是受益于高考、被高考改變命運的一代，所以又把自己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這個賽道，讓下一代重復這個過程。我家也一樣，自兒子出生那天起，我和老公就理所當然認為，孩子將來應該考上大學，不然還能咋的？
但事實不容樂觀，從小學開始，兒子就成績平平。在這方面，我承認我這個媽媽有很大責任——孩子小學五年級前，我從沒給他報過輔導班，也沒在學習習慣上對他做過引導或嚴格要求，整個小學，兒子過得輕松愉快。這種做法，在“考一代”家長中應該很少見。我出身農(nóng)村，小時候父母從未管過我的學習，之所以能考上大學，全靠自己“長醒”后的發(fā)奮努力。人往往會被個人經(jīng)驗束縛，我一直認為，小學時成績差一點沒什么，孩子自己會“長醒”，所以雖然周圍的人普遍雞娃兒，但我家“歲月靜好”“母慈子孝”。而且，我家也沒考慮過什么學區(qū)房——現(xiàn)在回過頭看，如果可以重來，我應該會在兒子三四年級時考慮此事，但當時完全沒這個概念，身邊偶有人說起，也沒在意。
2020年，兒子上了一所普通的劃片初中。初一快讀完了，他非但沒出現(xiàn)我預期中的“長醒”，相反，成績還開始下滑?？膳碌氖?，從2019年開始，國家嚴格執(zhí)行“職普分流”，近一半孩子初中畢業(yè)后要去讀職高。老公得知這一消息后，急得抓肝撓肺，對于之前的放養(yǎng)模式追悔莫及，也對我多有指責：“要是從小對他學習上嚴格要求，完全不會是這個樣子。”
老公是一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除了上班，心思全部在家里。兒子上小學時都是他每天接送的，孩子晚上寫作業(yè)，他一般都要檢查——對于孩子的學習，他比我更有督促的動力，因為他同辦公室里的一個女同事也有一個兒子，只比我們的兒子大一歲，那個女同事對孩子的學習盯得緊，幾乎不準孩子接觸電子產(chǎn)品，還經(jīng)常帶孩子參加研學、閱讀活動，小學畢業(yè)時，她兒子如愿考上了“七龍珠名?！敝械囊粋€分校。
“人家當媽的就這么負責任，你是怎么當?shù)?？對兒子太縱容了！”面對兒子學習上的懈怠，老公開始把怨氣指向我。
我的確是有責任，但也覺得委屈。畢竟，身邊還有一些家長同樣對孩子要求嚴格，但也無濟于事的，也有寬松散養(yǎng)但孩子成績依然很好的。
不管怎么說，我得認真對待兒子升學的事了，不過，我依然沒給兒子報補習班——五年級暑假我們曾花2萬多元報過一次，補了一個暑假及六年級上學期，沒有任何效果。
這次，我決定自己來。我想：學校的班級統(tǒng)一教學顯然不能照顧到每個孩子的差異，所以針對性輔導是必需，課外培訓班也是這個原則，但依然不能做到精細化；我中學時數(shù)理化英各科成績都還行，如今還有網(wǎng)課輔助，我就輔導兒子一人，對癥下藥，反饋也更精細；而且，兒子一直在寬松的家庭氛圍中長大，我們親子關系挺好，他也樂意我來輔導。
于是，孩子的網(wǎng)課我陪著上，幫他整理錯題本，研究考試題，歸納必考點、易錯點……老公也對我說：“這兩三年，工作上能拖起走就行，孩子第一。”
然而，我這樣“起早貪黑”，依然沒效果。初二多了一門物理，兒子幾乎完全學不懂，數(shù)學和英語隨著難度增加，成績繼續(xù)下滑。
我也找老師聊過，老師說我兒子上課不專注，心思根本就沒在學習上。我只有默然——老師說的與我在家的觀察是一致的。根據(jù)“刻意練習”原理，一個孩子即便智力平平，但只要方法正確，足夠?qū)Ｗ⑴?，達到一定成績并不難。但問題恰恰出在我兒子的專注力上，每次坐在課桌前，他都如坐針氈，東倒西歪，完全不在狀態(tài)，很少見他對一道題冥思苦想過。他書寫潦草、應付，做數(shù)學題竟然還沒用演草本的習慣。
勸也勸了，吵也吵了，都沒用。我很清楚，這是孩子對學習沒有內(nèi)驅(qū)力的表現(xiàn)，自己不主動不用心，任誰也沒辦法。
我也開始懷疑兒子的智商。以數(shù)學、物理為例，他只會做最簡單最明面的題，稍稍拐個彎就不會了，常常在閱讀已知條件時梳理不出其中的邏輯關系……這種現(xiàn)象到底是不愿意動腦子，還是天生數(shù)理邏輯思維不足？應該是兩者兼有，而且會造成惡性循環(huán)，越不會，就越排斥，就更不會……
這孩子像誰？我們夫妻倆很難想得通。在90年代大學擴招前，我過五關斬六將能考進211大學，而孩子的爸爸盡管只考上了大專，但在90代初也不容易了，他本人非常能吃苦，遇事愛琢磨、認真仔細，但這些優(yōu)點，卻似乎統(tǒng)統(tǒng)都沒遺傳到兒子身上。
如果照這樣下去，兒子中考肯定上不到聯(lián)招線，而他上職高，是我們?nèi)覠o法接受的。
圖源劇集《少年派》
02
初二暑假，兒子突然給我說一個消息：他們學校足球隊初三的學生全部進了對口的區(qū)重點高中，“有些成績很差，數(shù)學只能考三四十分，也保送進了”。
我很吃驚，又一次意識到自己以前對“藝體生”這一塊的政策是多么混沌無知——從兒子初二下學期開始，我從一家財經(jīng)媒體換到了教育媒體，經(jīng)常進校采訪，對升學渠道、學業(yè)規(guī)劃開始有了些了解。了解越多，我就越后悔小時候?qū)鹤拥氖韬?。以考大學為例，其實查閱“陽光高考網(wǎng)站”，就會發(fā)現(xiàn)足足有20多個進大學的渠道，比如競賽、保送、才藝加持等，硬拼“裸分”只是其中之一。而對于中考來說，重點高中的生源也有一部分是來自特長生。
兒子身材勻稱、高高大大，跑得快，課余時間喜歡參加籃球足球活動。剛進初中時，我就聽他說學校有專門的足球隊，但并沒在意，他也沒主動提出過想加入。那么，兒子能不能也通過體育降分錄取呢？我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找到了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一位高中體育老師。他說，技能性的球類運動，現(xiàn)在開始有點晚，但如果孩子有跑步天賦，還是可以試試，這是硬功夫，要多練、吃得苦，百米測試能達到國家二級運動員標準就行。
兒子愿意去試，從暑假開始，便跟著那位老師訓練，30多度的高溫也能堅持。然而，初三開學后，兒子就不愿意去訓練了，問題還不在于吃苦，是兒子總覺得，那在別人家的學校訓練，其他同學相互都認識，他是局外人，沒有歸屬感，這種感覺很不好。
“這是關系到你前途命運的事，還在乎這些？太不懂事了！”老公很生氣。
但兒子執(zhí)意不再去。我倒是能理解他，對于一個14歲的少年來說，同伴關系很重要，再者，就靠每周末一次的訓練，希望也不大。我也打聽過田徑私教，但都因這樣那樣的問題，不了了之。
體育“助力”的希望破滅了，我還想過美術、音樂，但覺得此時可能什么都晚了，只能再次回到催逼成績的軌道上來。
兒子的成績依舊在下降，他也不愿意學。這徹底惹惱了他爸爸，父子倆多次發(fā)生嚴重沖突。那段時間，我老公的血壓已經(jīng)高到160，一天難得見笑臉?？伤沁@樣，愈增加兒子對數(shù)理化的痛恨：“媽媽，學這些函數(shù)啊、電路啊、分子原子的，有什么用？我將來也不想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我一時語塞。其實，兒子在學習上也并非一無是處，初一時，他的歷史成績一直穩(wěn)居班級前列，地理還曾得過全班第一名。他特別喜歡地理，對世界上哪個地區(qū)有什么山脈、海灣，居住著什么膚色的人種，太平洋有哪些島國，這些人最初是沿著什么路線遷移而來、語言屬于什么語系……如數(shù)家珍。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家上國家課程中心的網(wǎng)課時，他寧愿去上高中的歷史課，專心致志，興趣盎然。我想，如果兒子將來能讀地理人類學之類專業(yè)，應該是很合適的方向。然而，這些研究型的專業(yè)，必須跨過高中、大學的門檻，也就意味著初中階段必須跨過數(shù)理化難關，這對他來說困難重重。
圖源電影《全城高考》
兒子還有一個另類的愛好——美發(fā)。這個興趣最初也是源于他對地球上不同人種頭發(fā)、臉型差異的好奇，再疊加青春期對自己外形的在意，一發(fā)不可收拾。有一次看世界美發(fā)大賽，他一臉神往地對我說：“媽媽，以后我也要參加，拿世界美發(fā)冠軍?！?/p>
學美發(fā)，這個倒不受制于數(shù)理化成績，觸手可及、很現(xiàn)實，上職高的美發(fā)專業(yè)就可實現(xiàn)。說實話，我基本能夠接受。畢竟，大學本科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擁有一項實用技能卻可能活得很好。
我平時有一塊工作內(nèi)容，是深入職校采訪優(yōu)秀學生。真正走近他們時，我就能真切感受到了老被教育工作者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好的教育，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善于發(fā)現(xiàn)孩子的興趣和天賦?！边@些優(yōu)秀的職校生，在初中刷題模式下大都灰頭土臉，但到了職高后，或者是及時“長醒”，或者恰好學到了適合自己的專業(yè)，“小宇宙”爆發(fā)。他們有初中畢業(yè)先打工然后到職高讀書，獲得世界技能大賽冠軍的；有先讀汽修專業(yè)不合適轉到電商專業(yè)，工作后21歲就月入3萬的；也有通過職高曲線救國再考取本科的；還有從小愛打扮后來學人物形象設計專業(yè)，拿到國賽大獎收入不菲的……當然，我并沒天真到認為每個孩子都會這么優(yōu)秀，這也許是幸存者偏差效應，只有優(yōu)秀的孩子才進入了媒體的視線。
如果成績不好，那就根據(jù)興趣學一技之長，靠手藝踏踏實實吃飯——我開始考慮起兒子上職高的問題。但老公堅決不同意。對于兒子，他曾經(jīng)有著美好的想象：讀政法大學，成為一名高大帥氣的法官；或者讀醫(yī)科大學，成為醫(yī)生；當然，公務員更好……兒子讀初中以來，盡管老公屢受現(xiàn)實摧殘，預期不斷降低，但始終有底線：哪怕以后考個二流三流大學，也要拿到本科文憑。
老公當然也曉得讀職高也有繼續(xù)考?？票究频臋C會，但概率以及可選擇的學校，顯然比普高小得多。更讓我們擔心的是職高的學風問題，孩子青春期正是受同伴影響最大的階段，兒子初二時成績持續(xù)下滑，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每天與班里成績最差最調(diào)皮的幾個孩子裹在一起玩耍。他本來就不懂事，如果周圍有更多這樣的孩子，簡直不可想象——其實，這也是很多家長不愿意孩子上職高的最主要因素。
圖源劇集《少年派》
退一萬步說，即便老公同意孩子讀職高，那也一定是學汽修、機電、電焊等硬手藝，而不是旅游、美容美發(fā)這些“虛頭巴腦”的，在他看來，1米8的大小伙子，搞這些婆婆媽媽的東西，成何體統(tǒng)？這點我倒是不認可，但我不想再與老公拗著來，不管他的身體、精神還是我們的家庭關系，都不能再受折騰了。
我給兒子講明了情況：“如果現(xiàn)在上職高，因為爸爸反對，你根本學不到喜歡的專業(yè)。所以，還是先上普高，讀完高中后，你若還喜歡美容美發(fā)，最差也能考高職的此類專業(yè)。當然，最好是直接去日韓、意大利，學高端的?！?/p>
兒子聽到這些話時，眼睛中頓時閃現(xiàn)出光彩。我繼續(xù)提振他的動力，為他描繪美好前景：“你不是也喜歡地理人類學嗎？到國外學習后，空余時間就能去實地‘ 考察’，接觸各色人種，多有意思?！?/p>
兒子連連點頭：“媽，我還是要上普高?！庇绕涫窍氲竭M普高后能選文科，能甩掉最不喜歡的物理化學，他很愿意沖一把。
兜兜轉轉，依然回到原點，目前必須考普高。
03
進入初三不久，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由于成績差，兒子被分到了差班。
按照往年經(jīng)驗，這類班級中考上線率只有不到20%。我?guī)缀醪桓蚁霂讉€月后兒子到底會是在哪里讀書，老公也唉聲嘆氣。
我理解老公，他目之所及，似乎都是成功的家長：表哥家的女兒考上了985的研究生，如今在國企上班，待遇可觀；單位新分來的年輕人，最起碼也都是碩士；而離他最近的例子，就是那個女同事家的兒子已經(jīng)考取了重慶“七龍珠”高中的本部……偏偏自家兒子不行，他覺得顏面盡失。
我倒看得開，我大學同一寢室的6個同學中，只有2個同學的孩子成績好一些，其他都一般，看來，并不是每個“考一代”都能把學霸基因遺傳給孩子。前幾年，清華教授劉瑜不也吐槽女兒學不好數(shù)學嗎？而且從我的采訪來看，那些期望值過高的“考一代”家長，孩子反而容易出問題。
誰說孩子小時候成績不好就沒救了？人生很長，輸在起跑線未必就真輸。我自己是初二才“長醒”的，還有很多孩子到高中才“長醒”，甚至更晚。但是這些，都緩解不了孩子爸爸的焦慮，每當我試圖去安慰他，他都連連搖頭，有時言語中還不無鄙夷：“別自欺欺人了?！?/p>
就在這時，又一根救命稻草遞了過來。
寒假前，老公接到一個美術機構的電話，說讓孩子交9000多元參加美術夏令營。這個機構與很多高中都有合作，可通過美術降分錄取?？荚嚪譃閮刹糠?，作為專業(yè)課的美術，只要孩子愿意學，一般都能過；而文化課分數(shù)，不同等級的學校分數(shù)線不同，但都比“裸分”考要降100多分。
這樣算下來，有些高中，分數(shù)能達到400多就有可能進。最初我還以為對方是騙子，但仔細了解后，發(fā)現(xiàn)操作是合規(guī)的——各個學校本來就有“藝體生”降分錄取的渠道，相對于體育等其他硬實力項目，美術的彈性空間很大，孩子通過短期集訓可達到一定水準。畢竟，特長生考高中不像考大學那么嚴。
我們沒有猶豫，立馬交錢報名。想想，兒子小時候挺喜歡畫畫的，涂涂抹抹畫得像模像樣，可惜那時我沒有意識，就沒給他專門報班學。聽到有這樣的機會上普高，兒子也很樂意，寒假去集訓了一段時間，回來后頗為興奮，給我講如何畫物體的輪廓線，什么叫體積感，透視的分類……我很欣慰，喜歡就好，畢竟，哪怕以后學美發(fā)、人物形象設計，都需要美學做基礎。
但文化課的壓力依然不容樂觀，因為最差的高中也要400分以上。
本來，自從有了美術這根拐杖后，老公終于舒了一口氣，然而，兒子“三診”考試的393分，讓他再次暴怒。他原本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我們的家庭關系比較融洽，但是自從兒子進入初中后，一切都變了，心情煩躁之下，他對我們娘倆說話動不動就氣急敗壞、惡語相向。這兩年多來，他肆意發(fā)泄的憤怒中，隱藏著很多不甘和后悔，他不甘心兒子這么“笨”、這么“懶”，也后悔從小沒有對兒子的學習嚴加管束……最終，他的矛頭指向我，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也是老調(diào)重彈了，之前在我與老公最嚴重的一次沖突中，他指著我說：“好好的一顆苗子，都被你慣壞了，如果聽我的，從小嚴格管理，哪至于成績那么差？”
他的話是有所指。初一時，有兩三次因為學習的事，他與兒子激烈沖突，青春期的孩子很沖動，什么都做得出來，我怕擦槍走火，趕緊介入，安撫兒子情緒，但在老公看來，那是在他管教兒子時我“過多插手”，影響了他在孩子心中的威信，導致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教育理念，對孩子的學習只能聽之任之。
圖源電影《全城高考》
“影響一個孩子成績的因素太多了，怎么能這么簡單歸因？”我反唇相譏，“從小我父母也沒管我學習，我高中時所有的同學都這樣，我們是怎么考上大學的？我舅舅家的孩子考上了上海交大，舅舅舅媽都忙于生計，從沒管過他學習。這些都怎么解釋？”
老公情緒失控，面部扭曲，依然不依不饒：“等孩子中考結束后，我們就離婚！”
我知道這是他的氣話。不知道有多少夫妻，因為孩子的成績差，相互指責，日子一地雞毛。
“媽媽，教育究竟是什么？只看成績，只要內(nèi)卷？普高就真比職高好？”
“將來不從事理工職業(yè)，為啥要學數(shù)理化？”
……
那天晚上，父子倆爭吵后，我?guī)鹤酉聵巧⑿牡穆飞?，兒子發(fā)出了一連串的質(zhì)問。
我對兒子說，考大學看似是比成績，其實是篩選一個人的自律、愿意吃苦的程度。畢竟以后我們工作中也要遇到一些不喜歡不想做、但必須做的事，不可能凡事都由著性子。我還以自己的例子回答他：媽媽大學讀的也是文科，現(xiàn)在從事文字工作，也不喜歡數(shù)理化，但至少在初中階段，我知道必須跨過這些門檻，所以再難我都要啃下。另外，邏輯思維能力，無論干什么都很重要。
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說這些話的，近30年過去了，如今回過頭來，看這些枯燥的函數(shù)、不等式、方程配平、電路電壓試題，我都很奇怪當年十幾歲的我是怎么啃下來的。是因為對命運的恐懼，以及對脫離農(nóng)村的巨大渴望。當年我剛進入高中時，年齡還沒有現(xiàn)在的兒子大，但每天晚上自習課放學后，還要在寢室外昏暗的燈光下繼續(xù)學習。如今的兒子物質(zhì)生活豐裕，很難有我當年的學習動力，就任性地循著自己的興趣來。
除了成績不好外，兒子性格陽光、外向，盡管也喜歡玩手機，但他對游戲幾乎沒啥興趣，多數(shù)時間都在看他喜歡的人種地理學、電影、美發(fā)、人物形象之類。他對這個世界有著無窮的好奇心，唯獨對刷題沒有。
但這個時代，不愿意刷題，很可能就意味著與好大學無緣。距離中考只有1個多月時間，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能提高一分是一分。
我放下工作，全力以赴輔導兒子。我分析了他的分數(shù)結構，問題還是出在數(shù)理化上，都距離及格還有一大截。于是，我和他一起研究了近幾年的中考題，數(shù)理化只抓最簡單的基礎題，確保基礎題不丟分；語文、歷史、政治，主要研究答題套路和規(guī)范，把字寫好；英語主抓基本單詞和句型，死記硬背作文句型……看得出，兒子對上普高還是非常渴望，學習態(tài)度終于端正了一些。
我也安慰老公，畢竟我還是積累了一些學校資源，即便孩子分數(shù)差一些，靠美術生身份，可能也有周轉的余地。當然，我們也還做了另外一手準備：打聽哪些職校有適合孩子的專業(yè)，對比師資和校風。
04
6月12日，兒子沒讓我們送到考場，他坐學校大巴去的。那天天氣晴朗，在校門口，望著孩子們魚貫而入鉆進大巴奔赴考場，我心情復雜：這么小的年齡，他們就不得不面對人生的第一次大考，接受篩選和分流。這對于那些“長醒”得晚的孩子來說有點不公平，但教育資源有限，又能如何？
3天考下來，兒子很高興，說題目比他想象的簡單。忐忑不安地等了10多天后，分數(shù)下來，495分！顯然，即便是排除題的難易因素，最后1個月的“沖刺”還是見了成效。由于分數(shù)比預期要高，那一瞬間，兒子高興得跳了起來，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媽媽！”
我和他爸爸又喜又愁，喜的是比預期高，愁的是這兩年重慶聯(lián)招線也很高，他依然有近90分差距。我發(fā)動自己及同事的關系，問了幾所區(qū)重點高中，無一例外，即便是美術生，也需要上聯(lián)招線。兒子的分數(shù)差那么多，我沒臉去求人。
之前那家美術機構不是承諾說400多分也有學校讀嗎？果然，他們說，有2所學?？梢詧?。那2所學校連“區(qū)重點”都不是，但好歹是公辦，有普高學籍。我有同事與其中的一所學校很熟悉，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托她打聽了一下，消息屬實——當然，開學時要交好幾萬塊錢，是高中3年的“美術培訓費”。
填完志愿那天晚上，我們一大家人吃火鍋表示慶祝。老公臉上也露出難得的笑容，3年了，第一次如此暢快。晚上回去后，我們與兒子進行了一番深入交談，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學好美術，以后選文科，不學物理化學，應該會好很多?！眱鹤踊卮鸬?，不過他轉念一想，“我還是要試一下體育，說不定也行呢。”
到底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單純樂觀。不過也許兒子說得對，就算在體育這個公認為需要童子功的領域，也有不少人是高中才開始正式訓練。但不管往哪個方向發(fā)展，他未來3年也都不輕松，因為都需要考文化課，考大學依然路漫漫。
眼前的計劃是，如果他3年后依然對人物形象設計感興趣，可以報考大學的相關專業(yè)，高職（大專）也可以，還可考慮去國外的這類專業(yè)技校學習，把一門手藝學精學透，就有吃飯的門路。不過，計劃不如變化快，他或許真的轉向體育了呢，還有他一直喜歡的地理歷史，可以做導游……未來的路很長，有很多不確定性。
與此同時，我同事家的孩子奔奔，被保送至市內(nèi)最好高中的清北班——幾乎是重慶市最優(yōu)尖子生的匯聚地。這位奔奔同學屬于我前面所說的“寬松散養(yǎng)型”。他媽媽工作忙，陪孩子學習的時間很少，孩子也從未補過課，但小學時上過“小牛頓科學班”、編程、圍棋，體育也不錯。初中時孩子通過學區(qū)房上了一個“七龍珠”的分校，初一之前，成績一般，進入初二后突然發(fā)力，成績扶搖直上，獲得保送資格。
圖源劇集《少年派》
“我覺得數(shù)學非常有意思，做難題更有成就感。”說起數(shù)學，奔奔眼睛中放光。暑假時，他已經(jīng)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數(shù)學夏令營，這是學校在篩選日后進入數(shù)學競賽班的人選，他志在必得。
“他是一個比較自覺、有目標感的孩子，從小我都以鼓勵為主，給他機會讓他嘗試。其實，就算奔奔成績一般，我們也接納，孩子關鍵是要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做自己?！北急紜寢屨f。從事教育多年的她，目前正在為其他孩子輔導生涯規(guī)劃，從內(nèi)心深處認可孩子之間的不同。不過，在她的職業(yè)觀察中，還是看到了更多家長的不甘與掙扎——別人家的孩子是學霸，為啥我家孩子不行？
著名教育家朱永新曾經(jīng)問自己的朋友：“你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將來是個普通人嗎？”對于很多“考一代”家長來說，這個問題可以問得更具體一點：你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考不上大學嗎？能接受孩子將來不如你嗎？
估計大多數(shù)家長不能。他們要確保孩子不從現(xiàn)在的階層掉下來，而上大學是最穩(wěn)妥的通道。所以一旦孩子成績失守，他們就焦慮、崩潰。就算我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成為美發(fā)師、美容師、導游、廚師、維修工，只要他喜歡……然而，卻要面臨他人甚至自家人質(zhì)疑的目光，被扣上 “教育失敗”的指責。身邊還有多少這樣的孩子活在家長高期待的枷鎖中？這何嘗不是家長充滿褊狹的自矜自傲？社會需求越來越多樣化，新職業(yè)新行業(yè)層出不窮，年輕人的機會很多。你知道“顏值經(jīng)濟”催生的大量職業(yè)機會嗎？知道中國老齡化趨勢下康養(yǎng)行業(yè)的人才缺口嗎？知道育兒嫂、家政保姆職業(yè)的新趨勢嗎？還有抖音B站上那些眼花繚亂的創(chuàng)收方式，你也可能早就都看不懂了。
父母走通的那條路，孩子未必就能走通；父母喜歡的事情，孩子也未必就喜歡；父母在特殊年代下鍛煉出的“刷題力”和“應考智商”，孩子未必能遺傳下來……孩子即便沒讀大學，但依然可能過得比你好；當然，也有可能不如你，又或者是你覺得孩子不如你，但孩子因為從事了喜歡的職業(yè)，他內(nèi)心的幸福度高于你……
一切皆有可能，但大概率上，我們的孩子都可能是普通人。在如今“雙減”和“職普分流”政策背景下，做好對孩子的期待管理，是“考一代”家長們必須面對的時代課題。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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