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語文，讓孩子讀到世界上最好的文字

葉開是《收獲》雜志編審，又有一個正在上學的女兒，因此對現(xiàn)在的語文教育有著普通家長可能沒有的敏感。不管現(xiàn)在的語文教育是否成功，只注意到一點，就是大學甚至是研究生畢業(yè)的，哪怕是名校出來的，能用母語簡明流暢地做口頭或書面表達的，也不多。咱們的語文教育，也許真的需要改進 ......

上海作家葉開在客廳里和客人聊著孩子的教育問題，女兒喬喬就坐在他旁邊，時不時插上兩句嘴，偶爾還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但聊著聊著，葉開察覺到身邊的女兒沒了動靜。10歲的喬喬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背后摸出了《格列佛游記》，正咬著指頭看得津津有味。

這本1979年版《格列佛游記》，書頁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是葉開上大學中文系時的讀物。女兒先前已經(jīng)讀過兩遍了，如今又讀得只剩下最后的二三十頁。

“喬喬，快別看書了，這樣不禮貌，要跟叔叔說話?！比~開叮囑道。

喬喬很乖巧地“嗯”了一聲，然后抬頭做個鬼臉，一只眼睛看著客人，另一只眼睛依舊用余光掃著書上的字。

如何阻攔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兒看書，現(xiàn)在成了讓葉開頭痛的一件事。為了能逮著機會看書，在家里的沙發(fā)、鋼琴凳，甚至自己的枕頭下面，喬喬都藏了她愛看的書。

在她的臥室里，除了放著鋼琴，還有兩個書架，上面擺著瑞典兒童文學作家林格倫的《小飛人卡爾松》等9本著作、全套7本的《哈利·波特》、一整套43本的全球兒童文學名著叢書、中國四大名著彩圖本，還有《伊索寓言》、法布爾的《昆蟲記》、圣·?？诵跖謇锏摹缎⊥踝印?、吉卜林的《叢林之書》等等。

41歲的葉開是著名文學雜志《收獲》的副編審，這些書都是他精心為喬喬挑選的，幾乎擠滿了兩個書架。

除了剛買回來的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喬喬還沒有翻過，其他的書她已經(jīng)全部看過。其中《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她已經(jīng)記不清看了幾遍，一本薄薄的書被翻得裂成了5瓣。

這個癡迷于看書的小學生，對她的語文課本，卻一點兒都不待見。“我不喜歡語文課本?！毙∨⒌纱笱劬︻h了頷首說道，仿佛做了一個鄭重聲明。

4年多來，喬喬的9本語文課本，只有在她做作業(yè)時，才有機會進入她的臥室。在自己的書架上，喬喬沒有為這些課本留下任何位置。

平時，它們都被放在客廳一個公用書架上。當然，這也方便葉開隨時拿這些課本，挑出其中的“荒唐之處”。

2009年，在全國中文核心期刊《語文教學與研究》主編曉蘇的邀請下，葉開在《語文教學與研究》教師版上，一口氣寫了12篇專欄文章，對語文教材和語文教育的現(xiàn)狀進行批判。曉蘇提議專欄取名“語文現(xiàn)狀批判”，葉開認為這個名稱“太泛”，建議改為“語文之痛”。

“他剛好經(jīng)歷了女兒接受語文教育的過程，他有疼痛感、刺痛感和迫切感?！睍蕴K回憶說。曉蘇同時是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寫作課的教授，他覺得葉開的名稱更貼切，立即接受了建議。

在小孩最需要汲取人類文明精華的時候，卻給他們喂了垃圾

葉開的這種痛感，始于2008年秋天。那時，他在寫小說之余，忙著研究現(xiàn)代文學中一些作家和作品。

喬喬的學習，基本全由媽媽王琦負責監(jiān)督和輔導。王琦是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的副教授、中國古典文學專業(yè)博士，葉開認為由她來輔導女兒學習綽綽有余。

但很快葉開就發(fā)現(xiàn)，妻子根本無法對三年級的女兒進行有效輔導，尤其是無法輔導女兒的語文學習。喬喬在前兩年語文經(jīng)常考100分，可這時候拿回來的成績單上面，成績一次比一次低。由媽媽輔導做的語文作業(yè)，第二天拿回家后，上面經(jīng)常紅紅地一大片叉，喬喬覺得挺委屈。

在學到第七單元48課《智燒敵艦》時，喬喬又遇到了一道難題。題目要求她回答三國時期最足智多謀的人是誰。因為剛看完《三國演義》彩圖本，喬喬欣喜而自信地寫下了自己的答案：“孔明和龐統(tǒng)”。這個答案也得到了媽媽的認可。

結(jié)果當天晚上，孩子就傷心地回來了。語文老師的標準答案是“諸葛亮”。班里有幾個男生也看過《三國演義》彩圖本，他們問老師，“為什么不能是龐統(tǒng)？”老師回答，在小學階段答案只能寫諸葛亮或周瑜，寫孔明也算錯。

為了消解女兒的怨氣，古典文學博士王琦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葉開，不得不同時出面跟女兒解釋，“龐統(tǒng)是不亞于諸葛亮的一個重要的謀士，劉備西征蜀國，主要靠龐統(tǒng)而不是諸葛亮，諸葛亮是靠《三國演義》演繹出來的，事實上龐統(tǒng)不比諸葛亮差”。

喬喬這才微笑起來。兩位博士當時也笑了，不過是苦笑。這是葉開第一次被孩子的語文教育刺痛。

“你可能覺得很可笑，但這就是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比缃窕貞浧饋?，葉開搖頭嘆道。

兩位博士實在是沒想到，他們會在小學三年級語文題上馬失前蹄。

看到喬喬成績下滑明顯，王琦很著急。她找到語文老師，認為不應該讓孩子做這么多練習題。

老師告訴她：“從三年級起有了閱讀理解，不再只是認字記詞。喬喬的閱讀能力有問題?！薄安粫?，她看書沒有障礙?！蓖蹒泵Ω蠋熃忉?。因為就在上三年級前的這個暑假，丈夫給女兒買了《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這是他們第一次給女兒買長篇讀物。結(jié)果8歲的喬喬不僅很快看完了，還開始接著看中國四大名著彩圖本。

聽完王琦的解釋，老師不相信，搖頭表示懷疑。這讓王琦很憂慮，她開始想，女兒不會真是有閱讀問題吧?；氐郊?，她急忙跟葉開探討起來。

葉開那時正研究現(xiàn)代文學中的鄉(xiāng)土文學敘事，并得出結(jié)論，“那一代的不少作家不說真話”。

聽了妻子的擔憂，他拿起喬喬的語文課本，試圖弄清問題所在。結(jié)果一打開課本，他發(fā)現(xiàn)一些不說真話的作家的作品，不僅進了女兒的教材，“而且還要背誦”。更糟糕的是，一些原本是經(jīng)典的作品，到了教材里被改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他正冒火，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喬喬抱著《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目不轉(zhuǎn)睛地讀著。為了考驗女兒，他刻意跟喬喬聊起《哈利·波特》和四大名著彩圖本，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里面很多故事和細節(jié)，喬喬記得特別清楚。

“這說明她不是胡亂讀，是真讀懂了?！比~開強調(diào)道。他和王琦也一致判斷：大可寬心，女兒的閱讀理解完全沒問題。

他進而感嘆道，小學是孩子學習的黃金時代，因為孩子的記憶力非常好。“可是，”他話鋒一轉(zhuǎn)，氣憤地說，“在小孩最需要汲取人類文明精華的時候，有人卻給他們喂了垃圾。教材里面，有好多非常糟糕的東西！”

葉開把喬喬的幾本語文教材全都仔細看了一遍。2008年11月，他寫了第一篇批判語文教材和語文教育的文章《語文的物化》。在文章中他寫道：“中小學的語文課本里選入了很多與花草樹木有關(guān)的文章。在這些文章里，作者不是欣賞鮮花自身的美麗，而是在鮮花這個符號上尋找道德寓意?！?/p>

這一年年底，葉開與曉蘇見面，原本是要聊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結(jié)果把主要的時間都用在了聊語文教育上。

“我們覺得，現(xiàn)在的語文里，非語文的因素太多，太多泛政治化、泛道德化的因素，老師又教得太保守太落后，學生不喜歡?！睍蕴K回憶，在這一點上他們達成了共識。

看了葉開的批評文章后，曉蘇認為“很深刻，很尖銳，點到了穴位”，隨即邀請葉開在《語文教學與研究》上開專欄，批判“病態(tài)的教育帶給語文的痛”，希望刺激中小學語文老師“已經(jīng)麻木的神經(jīng)”。

孩子學了半個學期，肚子里裝的都是垃圾，我們利用假期給她倒出來

葉開的專欄文章，從2009年1月開始發(fā)表，第一篇便是《語文的物化》?？紤]到文章的風格比較犀利，曉蘇將專欄安排在了雜志第70多頁的位置，避免“一上來就刺激到讀者”。

結(jié)果，這些“火藥味兒很濃”的文章發(fā)表了兩期后，一位語文特級教師就打電話給曉蘇，質(zhì)問道：“哪兒來一個瘋子在這兒胡說八道？”

當時9歲的喬喬看了爸爸的文章，咯咯直笑?！拔覀兌疾幌矚g語文課本。他寫得太好玩了。”她評價道。

其實對于自己的語文課本，喬喬在一年級的時候還是感覺“挺好玩的”。她記得，一年級的語文書上有好多圖畫，有小動物，還講愛護環(huán)境，“看上去沒有那么討厭”。

翻開一年級下學期的語文課本，學到第40課《三過家門而不入》時，喬喬當年用紅筆在彩色書頁下角，吃力地寫下了“舍小家，顧大家”6個稚拙的字。她回憶說，語文老師告訴他們，“大家”里有很多“家”，就是“國家”的意思。當時剛剛7歲的小姑娘，始終沒弄懂“大家”的具體意思，只是很固執(zhí)地認為，“大禹就是一條魚，所以他才治水”。

雖然很多東西搞不明白，但書本上的圖案還是吸引了喬喬。“當時我覺得，哇，好奇妙哦！”她邊說邊做出夸張的表情。

當時在課堂上，老師寫什么她就跟著一筆一劃地模仿。回到家里，她則開心地看《小小建筑師巴布》、《貓和老鼠》等動畫片和《哈哈畫報》上的漫畫。

這種開心的笑聲時常在葉開家里響起，前4個學期，喬喬經(jīng)常拿回滿分的語文成績單。

但到了三年級，寫作文成了語文課上的重頭戲。同學的書包里，慢慢開始有了《優(yōu)秀作文選》?？吹接型瑢W買“作文套餐”，喬喬出于好奇借過來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她還是喜歡爸爸不久前給她買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其次是《林格倫文集》。

可是她只有先寫完作業(yè)，才能看這些書。她開始打自己的小算盤，養(yǎng)成了到處藏書的習慣。在寫作業(yè)、彈鋼琴時，甚至是語文課堂上，她都會時不時偷偷地瞄上這些書兩眼。

語文課本開始變得讓她“一點都不喜歡”。她更不喜歡的是書包里的教輔書《一課一練》，這占據(jù)了她課后很多時間。

比如，根據(jù)教輔材料，喬喬每天需要填很多反義詞和近義詞，這常常讓她的博士父母為難。他們不愿像其他父母那樣給女兒買《近義詞詞典》或《反義詞詞典》，于是就安慰女兒：“我們認識出這些教輔書的人，這東西他們自己的小學不用，自己的孩子也不用，你就隨便應付一下算了吧?！?/p>

一次假期快結(jié)束時，喬喬的班主任來家訪，問孩子這個假期都在做什么。葉開笑著回答：“忙著倒垃圾?！?/p>

這讓年輕的女英語老師一愣，沒有反應過來。葉開馬上解釋說，“孩子在學校學了半個學期的語文，肚子里裝的都是垃圾，我們利用假期給她倒出來。”

“倒垃圾”的方法，則是給孩子買經(jīng)典作品閱讀。在意識到孩子語文教材中的問題后，葉開給女兒買了一個四層的書架，書架上多了《哈利·波特與密室》等《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的續(xù)集，也有了《窗邊的小豆豆》、《唐詩三百首》等名著。

語文教育時至今日還在表演和說謊，不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

這些剛剛擺上書架的書，很快就被喬喬一本一本地“消滅”掉。在咬著指頭，發(fā)出一次次咯咯的笑聲后，喬喬也把《哈利·波特》里的女主角赫敏奉為自己的偶像。

葉開因勢利導，告訴喬喬，不僅小說和電影中的赫敏很聰明，現(xiàn)實中赫敏的扮演者艾瑪·沃特森也很聰明，考上了美國很好的大學。于是，沃特森也被喬喬視為榜樣。

在三年級以前，喬喬在課堂上很少說話，但看到小說里赫敏在上課時經(jīng)常舉手提問，她決定向偶像看齊。以后上課時，腦袋后晃動著兩個馬尾辮的喬喬，經(jīng)常把手舉得很高，希望老師能叫自己起來回答問題。

可是，她很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經(jīng)常和老師的不一樣，尤其是在做閱讀理解的時候。喬喬撇著嘴，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語文課上喜歡發(fā)言，就是有時候沒有辦法說到點子上，老師的那個點子上。”

有一次，老師講互聯(lián)網(wǎng)會給人們帶來什么好處時，強調(diào)好處是“可以查閱信息學習”。喬喬則認為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讓自己玩更多的游戲，因為她從4歲上幼兒園小班時，就開始登陸迪士尼網(wǎng)站，玩小熊維尼吃蜂蜜字母的網(wǎng)絡游戲。這種觀點，得到其他同學異口同聲地支持。語文老師只是咧嘴一笑，什么都沒說。

喬喬只愛看書，對穿著不在意，但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因為她喜歡在課堂上舉手，偶爾甚至會插老師的話，常常有人在課后說她愛出風頭。有一次下課后，她走到一個這樣評價她的男生面前，對著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們對個人的尊嚴不是很看重?？墒牵绻阌泻芨叩淖饑赖脑?，那別人就沒辦法破壞你的立場?！毙」媚锪x正辭嚴地解釋自己的行為，她認為當時自己必須要表明立場。

但有時候，喬喬的堅定立場并不起作用。

2009年秋天，葉開的專欄已經(jīng)寫到了第10篇。他第一次參加了女兒的語文公開課。課上老師講的是課文《帶刺的朋友》。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電視機、投影儀等設備齊全；學生6人一組，課桌面對面拼在一起，像圓桌會議一樣便于分組討論，頗有一種民主、平等、交融的氣氛。

課堂上一讓提問，葉開就看見喬喬把右手舉得高高的，但老師就是不點她。后來老師說換個方式，找不舉手的同學提問，喬喬故意把手放下，但依舊沒被點到。葉開在后面看著，覺得一陣陣心酸。

后來喬喬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提問的機會，老師卻回答不出她的問題?！斑@個問題等我們深入了解之后再回答?！眴虇桃岳收b的口氣，模仿了老師一年多以前說的這句話。

回家后，葉開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帶刺的朋友》改編自一位作家的文章，編者對這篇文章進行刪節(jié)和修改后，導致課文前后邏輯接不上，所以老師根據(jù)課文確實回答不出喬喬的問題。

喬喬告訴爸爸，這種公開課事先已經(jīng)演練好，一旦有提問機會，班里大多數(shù)學生都要舉手，但老師只找舉左手的人回答。

這讓葉開想起了30年前自己上公開課的情景，也讓他異常氣憤——“30年了，語文教育時至今日還在表演和說謊，不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

“我們最應該反對的就是虛假！沒有真的善是偽善，沒有真的美是臭美?！?1月底，在應邀給上海一所知名小學的老師做講座時，葉開始終強調(diào)自己的這一觀點。他給講座取的題目是“教書還是教真”。

講座開始前，一位小學語文老師向葉開訴說了自己的苦惱。這幾年來，她只要讓學生以《我的爸爸》為題寫作文，就會發(fā)現(xiàn)班里的學生幾乎全都病了或者是摔了跤，然后爸爸背著他們上醫(yī)院。

這位老師忍不住感慨：“連教材都可以作假，那么其他的假，像這些作文模板，也就不足為奇了?！?/p>

葉開和王琦從來不讓喬喬參加朗誦比賽。在他們看來，那種規(guī)定題目的朗誦充滿了虛假情感。他們要求喬喬，平時在班里要朗誦的話，要用正常語調(diào)，不要假天真。

同樣在他們看來虛假無趣、沒有真情實感的，還有喬喬每個學期都需要背的名言。在葉開看來，這些名言很多是編者自己編的，“背這些垃圾還不如背老子孔子，或者是唐詩宋詞”。所以每次老師要父母監(jiān)督孩子的背誦作業(yè)時，葉開總是直接在喬喬的課本上簽字了事。

“我們就是不參加無聊的事情！”王琦干脆利落地總結(jié)道。

喬喬把眼睛從《格列佛游記》里掙脫出來，抬頭回應了一句：“我的父母很寬松，能有他們做父母太幸福了?！?/p>

孩子就是一個易碎品，語文課把他們弄得遍體鱗傷

背誦名言可以輕易應付，但像在文章中劃好詞好句這樣的作業(yè)，常常難倒喬喬和他們家的兩位文學博士。

老師說按“aabb”格式劃好詞好句，喬喬覺得課本里沒什么好的，就隨便劃了劃。班上有個男同學，把“爸爸媽媽”劃出來，結(jié)果得了A-。

每次劃好詞好句時，葉開都很緊張。這位《收獲》雜志的副編審不知道哪個詞比另一個詞更高級?！半y道這個詞是部長級，那個詞是科長級？”他反問道。

他把劃好詞好句比作揪樹葉，并形容說，“即便你揪下所有的樹葉，也不會體會一棵大樹的美?！?/p>

為此，他在專欄里寫了《好詞好句與陳詞濫調(diào)》。但批判歸批判，為了減輕女兒的痛苦，他和妻子還是得耐著性子幫喬喬劃好詞好句。

在雜志社編審稿件時，葉開給國內(nèi)很多知名作家提過修改意見，但他對女兒的作文指導，大都以失敗告終。

他經(jīng)常告訴喬喬，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寫，把意思表達清楚。然而幾乎每次老師的批語都是，“再多用些好詞好句”。

這時候，葉開會安慰女兒，“不是把所有色彩斑斕的顏料潑到墻上，就會成為一幅畫。做一個誠實真誠的孩子就好?！?/p>

在他眼里，中國傳統(tǒng)的國文教育注重修辭和交流，以此形成個人道德觀和社會人生觀；而現(xiàn)在的語文教育則跟外語教育一樣，光注重語法。語文課不僅違背了語言規(guī)律，而且“極其乏味，肢解了整個語文教學的整體性思考”；在肢解了語文的同時，也讓孩子變得分裂。

“孩子就是一個易碎品，語文課把他們弄得遍體鱗傷，然后家長回家再把這些碎片，一片一片給粘起來?！比~開直言，自己和許多正上小學的孩子一樣，都有這樣的感受。

有一次，喬喬的考題是劃去括號里不正確的拼音，為“打量”的“量”找出正確的讀音。全家三口人都認為“量”應該念四聲，但老師給的答案是念二聲。后來大家分頭查字典，發(fā)現(xiàn)答案也不一樣。

“然后我爸爸媽媽說，在家里就念打量（四聲），在學校就是打量（二聲）好了?！眴虇瘫葎澲f。

最近，如何解釋“矜持”這個詞，也難住了兩位博士。他們查了《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發(fā)現(xiàn)解釋并不相同。盡管葉開認為詞典釋義也欠準確，但又必須選，最終他們在“拘謹”與“莊重嚴肅”之間選擇了后者。

結(jié)果，喬喬又得了一個紅叉，因為教輔的標準答案是“拘謹拘束”。

這一次，還沒等父母叮囑，喬喬自己已經(jīng)明白，在學校就按“拘謹拘束”，在家就按“莊重嚴肅”。

“我感覺一半在學校里，一半在家里，在中間被切了兩半?！眴虇贪欀紘@口氣，像個小大人。

葉開曾經(jīng)拿女兒的這種感受跟北京師范大學一位文學教授交流。教授說，自己的兒子剛上初一，小學6年一直“分裂”得特別好，“學校說一套，家里說一套，從小就學會應付”。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如果我們的教育和實際同步，我們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應付和對付上了?！苯淌诟锌?。

針對這種現(xiàn)實，葉開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們的孩子必須受到摧殘，這就是他們的命。”在去做講座的路上，他跟一位朋友重復這句話時，眼淚幾乎快要流出來。

他唯一慶幸的是，女兒喬喬從8歲起，便學會了用他推薦的經(jīng)典兒童文學作品“排毒”。

三聚氰胺奶粉毒害孩子的身體，垃圾課文傷害他們的心靈

看到女兒在這些經(jīng)典作品間流連忘返，也讓葉開對真正的語文有了信心。曉蘇邀他寫專欄時，他有過猶豫。在和妻子商量了一個晚上后，他覺得還是要做些事情，來對抗現(xiàn)狀。

開家長會的時候，葉開發(fā)現(xiàn)很多家長對語文教材根本不懂，不少孩子平時由爺爺奶奶接送，父母偶爾來開一次會，光顧著圍上老師問孩子的分數(shù)。

看到講臺上的老師年復一年已經(jīng)麻木，而很多家長又渾然不知，葉開最終答應寫專欄?！叭矍璋纺谭鄱竞⒆拥纳眢w，垃圾課文傷害他們的心靈?！彼麤Q定為孩子們做一些“排毒”工作。

他批評小學三年級學的第一首詩歌《信》是虛偽的詩，質(zhì)疑中學語文教材里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在宣揚“恨的教育”。在看了老師給女兒列的書單后，他批評“亂讀書不如不讀書”。

他還批評教材編寫者添加各種文字篡改朱自清的文章，“不僅厚誣前賢，且貽害后生，更敗壞了求真求實誠信的風氣，而小孩子從一入小學開始，就進入了造假大本營”。

為了寫朱自清作品如何被篡改和肢解的文章，葉開花3個月通讀了朱自清文集。在女兒已經(jīng)將這些教材的內(nèi)容忘到九霄云外，沉浸于經(jīng)典作品中時，他卻得重新?lián)炱鹉切┙炭茣?，以對比課文的原始出處。

結(jié)果是，他著實領(lǐng)教了所謂的“教材體”，即教材編寫者根據(jù)教學大綱的需求，“生產(chǎn)”出的主題先行的課文。

在喬喬的語文課本上，葉開發(fā)現(xiàn)編者將安徒生作品《一個豆莢里的五顆小豌豆》中的故事，改編成了《一顆小豌豆》，但那是顆“做好人好事的雷鋒版小豌豆”。喬喬看過四卷本《安徒生全集》，在課堂上指出課文中不符常識之處，老師告訴她“可能你看的那個版本不一樣，入選時有所刪改”。

這件事發(fā)生之前半個多月，喬喬發(fā)現(xiàn)課文中的普羅米修斯盜火種跟原著有出入，向老師提出疑問時，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復。

葉開認為，這不應該怪老師，而是由于“教材體”編寫者“非常無趣乏味”，他們編出這種課文，對小孩子的美學和人文教育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葉開本來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100萬字的三部曲小說，到2008年底已經(jīng)寫了60多萬字。但他決定暫停下來，全力寫這些專欄文章。

他把文章貼到自己的博客上以后，不少人給他留言或發(fā)私信。這些人來自四川、青海和浙江等地，有一線的語文老師，也有學生家長。

當然，還有人將材料遞到了政府有關(guān)部門，聲稱教材編寫是很專業(yè)的事情，葉開不懂卻在那里“大放厥詞”；編寫這些“教材體”，是為了適合小學生閱讀。

但在葉開看來，這是這些編寫者在貶低孩子的智力。他以自己的女兒為例進行反駁：瑞典名著《騎鵝旅行記》50多萬字，喬喬兩天就看完了，而且記得很清楚；《哈利·波特》7本250多萬字，喬喬每本都讀了好幾遍；《安徒生全集》4卷喬喬都看了，內(nèi)容幾乎都記住了。

在給別人推薦書目時，葉開總喜歡推薦女兒喬喬喜歡讀的《哈利·波特》、《吹小號的天鵝》、《昆蟲記》、《天上掉下個大蛋糕》、《小王子》、《叢林之書》等外國兒童文學名著。

有人質(zhì)問他：“中國就沒有好的作品嗎？”

“有，但適合孩子閱讀的不多?！比~開直截了當?shù)鼗貞馈Ｋ囊粋€重要證據(jù)是，《哈利·波特》中文版拿到的版稅是9800萬元，比同期中國所有暢銷書拿到的版稅總和都多，這還沒考慮數(shù)量可能比正版更多的盜版書——“孩子們用腳投票，他們是識貨的?！?/p>

就在葉開因批評語文教育而飽受一些人的非議之時，喬喬的生日到了。葉開問她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喬喬說想要一套英文原版《哈利·波特》。那是2009年春天，喬喬小學三年級第二學期。葉開花了1300多元買了一套精裝全集。喬喬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打開那個精致的匣子后，她“高興到了難以形容的極點”。

語文廢品流水線：從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到大學的無趣審美

現(xiàn)在，英文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喬喬已經(jīng)讀了四分之三，但是拿起自己的語文課本，她依舊非常痛苦。

“尤其是這學期的課文，開始講戰(zhàn)爭故事。我是女孩子，不喜歡打打殺殺，我特別討厭動不動就死人。”喬喬晃著自己的馬尾辮說。

她更受不了的是，當老師講到課文中有人犧牲時，男生們就說，那個人“掛了”。這讓喬喬覺得，他們像在玩電子游戲一樣，別人死了都無所謂。

“這個單元原本是要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結(jié)果卻讓孩子們對生命形成了這樣一種認識?！眿寢屚蹒z憾地說。

與課本里的英雄故事和課堂上放的電影《閃閃的紅星》相比，喬喬更喜歡自己書架上的那些書，那里帶給她童年更多的快樂和歡笑。

這學期的語文期中考試，喬喬又沒考好。有人說：“你看了這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才考80多分？”

喬喬當時有些傷心，但回家后王琦告訴女兒，“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不是為了期中考試?！?/p>

而葉開在那所小學的講座結(jié)束時，有老師站起來說：“我們能怎么辦呢？教材就是這個樣子，考試就考這個教材，我們不能不用啊?！?/p>

葉開給出的建議是，語文課可以上得再簡略一些，老師自己可以多看一些經(jīng)典，然后把孩子帶向經(jīng)典之路。

關(guān)于這一點，他和不少人達成共識——現(xiàn)在不少老師在自信而勤奮地做著愚蠢的事情，如果大方向錯了，老師越負責，對孩子的傷害就越大；把這個易碎品摔得越碎，家長要想粘起來，就越不可能。

在葉開看來，能把這些碎片重新粘成成品，便屬萬幸。他擔心的是，這條語文教育流水線，會把一個個像喬喬這樣原本愛讀書的孩子，在讀教材做習題的過程中，完整地教成廢品。

在一篇專欄文章的結(jié)尾，他沉痛地寫道：“在教育工具化，教育關(guān)系物化的理念控制下，語文教材的編選，從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到大學的無趣審美，形成了一條嚴格運行的廢品生產(chǎn)的流水線——學生們寒窗苦讀10年，畢業(yè)之后，人人都成了合格的廢品。這才是語文教育的真正傷痛?！?/p>

葉開推薦給孩子的11本書

一、英國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推薦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張健譯本。“小人國”和“大人國”的故事家喻戶曉，但你要看全譯本，還能看到好多其他有趣的內(nèi)容。

二、英國作家R·吉卜林的《叢林之書》，推薦文美惠譯本，過去有漓江“諾貝爾叢書”版，現(xiàn)在有長春出版社版。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莫格里在叢林中，莫格里在巖蟒卡的懷里，莫格里在狼族的兄弟，以及莫格里率領(lǐng)叢林英雄們大戰(zhàn)紅毛狗，都令人無法放下這本杰作。

三、瑞典童話女王阿斯特麗德·林格倫的《淘氣包埃米爾》，李之義翻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在瑞典北部的斯莫蘭省，有一個叫做埃米爾的小男孩，你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淘氣的家伙，而且，你也從來沒見過這么淘氣這么善良這么有趣的家伙。

四、還是阿斯特麗德·林格倫的《綠林女兒》，出版信息同上。從前瑞典有兩伙強盜，他們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誓不兩立。他們的孩子卻成了好朋友。

五、我女兒強烈再推薦阿斯特麗德·林格倫的《吵鬧村的孩子》，出版信息同上。這本書她看了好多遍。只要你翻開這本書，看到小姑娘麗莎的哥哥拉賽和布賽等人的奇思妙想，就可能產(chǎn)生廢寢忘食的副作用了。

六、美國文學大家E.B·懷特的《夏洛的網(wǎng)》，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任溶溶譯。一只名叫夏洛的谷倉蜘蛛，在她的網(wǎng)上織出四個非常特別的詞：some pig（王牌豬），terrific（了不起），radiant（光彩照人）和humble（謙遜），挽救了她的好朋友小豬威爾伯，讓這只本來會變成熏肉的春豬，看到了冬天的下雪。感人至深的友情，深刻而細膩的哲理。

七、E.B·懷特的《吹小號的天鵝》，出版信息同上。吹號天鵝路易斯天生不能發(fā)聲，他跟小學老師學會了拼寫，當上了夏令營的管理員，救過一個天生不喜歡鳥類的小男生平果，依靠出色的吹奏技巧掙了大筆的錢，用美妙的音樂打動了天鵝小姐塞蕾娜的芳心。但路易斯最喜歡的還是自由，以及自由的飛翔。

八、莫里斯·梅特林克的六幕戲劇及其夫人喬治特·梅特林克改寫為童話的《青鳥》，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李永毅譯。迪迪和福迪兄妹兩人在圣誕夜遇見仙女，去各處尋找青鳥，因為找到青鳥就能找到幸福。他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成功，最后，卻在自己的屋子里看到了青鳥。

九、意大利羅大里著、任溶溶翻譯、湖南少兒出版社出版的《天上掉下個大蛋糕》。這個蛋糕不是一般的大，而是像一座城鎮(zhèn)那么大，從天上掉下來，隨便所有的孩子去狼吞虎咽，大吃特吃。他們甚至吃出了一個隧道，嘖嘖。

十、想來想去，還得推薦《小王子》，不過這次特別推薦最新最好的譯本——旅德兒童文學作家程瑋翻譯、長春出版社出版，原作者此處譯作：安東·德·圣?？诵夼謇?。

十一：瑞典漢學家林西莉教授的《漢字王國》，李之義翻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我們竟然要通過林西莉教授的眼睛，再次發(fā)現(xiàn)漢字之魅，我感到十分慚愧。我迫不及待地強烈地反復地推薦這本書給我們中國的小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大家要一起讀，不斷讀，天天讀，月月讀，年年讀。作為補充，可以再看看《流沙河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