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一
聽媽媽說，當我還是一個小嬰兒的時候，動不動就大哭。我會哭得滿臉通紅，哭得山崩地陷?？墒?，只要媽媽出現(xiàn)，將我從小床上抱起，我就不哭了。媽媽只要一放下我，我就嚎淘大哭，沒辦法，媽媽只好又將我抱起……
爸爸說我是一個小壞蛋，一個整天想霸占媽媽、不許她工作的小壞蛋，哭就是我降服媽媽的武器。而媽媽說我是一個小可愛，她一看到我臉上掛著的淚珠，心就萌化了。如果不是因為工作，她真想一直抱緊我，親我的小手、小腳、小臉蛋……悠我睡覺。她說我總是梗著脖子向后仰著看她，那么深情，一直看呀看，看呀看……然后，眼睛慢慢地小了，小了……就睡著了。媽媽說如果不是因為工作，她真希望我醒來張開眼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媽媽的臉，希望我睡著，閉上眼睛之前，留在我眼簾深處的，也是媽媽的臉。我說，我真想用眼簾將媽媽關在眼睛里，永遠也不放她出來?？墒牵看挝倚褋?，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媽媽不知什么時候偷偷地從我眼里溜走了……但并沒有溜遠，還在我身邊的某個地方，我能模模糊糊地聽見媽媽讓爸爸要輕聲、輕聲、再輕聲點兒，別把我吵醒了。
（媽媽說：她真想一直抱緊我，親我的小手、小腳、小臉蛋……）
媽媽是個美人。我最喜歡看相冊里媽媽少女時代身穿古裝的照片，那么陽光那么燦爛地笑著，眼里有星星閃爍。可是，你看這張，媽媽消瘦了，額頭上還多了一大塊疤。媽媽怎么了？
（媽媽少女時 代身 穿 古裝的照片）
卻原來，自從做了我的媽媽之后，媽媽就不那么愛美了。在我一歲多時，有一回，一個大翻身，從小床上滾落下來，是媽媽，奮不顧身地上前抱緊了我，而她自己的額頭卻狠狠磕到了地上……這個大疤一直過了8年才逐漸消失。
3歲時，媽媽開始培養(yǎng)我畫畫。她讓爸爸去北京出差時，給我?guī)Щ匾缓?4色的彩鉛作禮物——翠綠色的方盒子，盒面上繪了兩朵怒放的牡丹，一朵雪白、一朵粉紅，描著金線。盒子設計精巧，可以像支畫架一樣支起，24色彩鉛整齊地排列著，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木香……
媽媽的手指像彈鋼琴一樣在這24色彩鉛上來來回回地彈著，尋思著抽出哪一支……她一會兒給我畫一個小房子，一會兒又給我畫一座小花園……媽媽說我要什么她就給我畫什么，像神筆馬良一樣。那時正是五月天，我脫口而出：我要粽子。這下，媽媽可為難了，畫了一張又一張，可怎么也畫不像。
（ 媽媽說我要什么她就給我畫什么，像神筆馬良一樣）
第二天傍晚，媽媽下班回家，竟給我?guī)Щ貋硪化B紙，上面畫滿了各式粽子，全是媽媽設計院里畫畫高手的大作，每個粽子下面還簽了作者的名字。我看到這么多、這么多的粽子，想著媽媽為了滿足寶貝女兒的小小心愿，竟然鄭重其事地去求人家畫粽子，哈哈哈哈……我大笑，我知道，媽媽真的愛我。
媽媽從來沒有打過我，無論我闖多大的禍——將家里雪白的墻壁畫滿涂鴉，將爸爸精心收藏的珍貴郵票剪破，將爸媽舍不得吃留給我吃的雞腿扔掉……雖然媽媽也會生氣，但她說，每每生氣時，就會想起我5歲時，我們一起乘火車回外婆家的情景。然后，她的氣就消了。
我也記得那天。記得我們在候車室里一直等、一直等，火車卻怎么也等不來，已經誤點一個多小時了。那是秋天的午后，到處彌漫著霧一樣的陽光……等待是那么枯燥無味，永遠望不到盡頭似的……
百無聊賴之際，鄰座的陌生叔叔建議我唱首歌。我看向媽媽，媽媽微微點了點頭。我就真地清了清嗓子，大聲宣布：大家好！我給大家唱首歌兒……無精打采的人們起初一臉愕然，隨即都來了興致，伸長了脖子看我，還熱情地為我鼓掌捧場……
我一首接一首地邊舞邊唱，還即興創(chuàng)造了許多新動作，圍觀的人愈來愈多，時間光滑無痕地流過……當火車拖著尖利的汽笛聲進站時，我還在忘情歌舞。臨了，人們自覺地、默默地讓出一條路，媽媽拿上行李，領著邊舞邊唱、依然意猶未盡的我最先上了車，身后跟著鄰座的陌生叔叔，還有很多、很多人……我望著車窗外擁擠的人群，朝媽媽吐了吐舌頭。卻見媽媽笑靨如花，像個孩子似的一臉驕傲，那幸福洋溢的神情永遠難忘。
（ 當火車呼嘯而來時，我還在忘情歌舞）
還有一件事，也是我和媽媽的共同記憶。那天，去醫(yī)院打針。我看到一個繪有穴位的橡皮小人，就吵著一定要。媽媽怎么解釋都不聽。一個阿姨過來解圍：小朋友，那個橡皮小人只有一個，不能賣哦。你要是打針不哭，阿姨就送你很多漂亮的盒子，好不好？
我一聽，立刻高高地捋起袖子，讓阿姨將長長的針扎進手臂里，真的不哭，連哼都不哼，勇敢得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動了。旁邊一個小男孩還沒打呢，卻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媽媽就羞他：你看！人家跟你差不多大，還是女孩子呢，都不哭的，多勇敢啊！我無端成了別人的榜樣，心里無比得意。
后來，阿姨果真送了我好些漂亮盒子。媽媽捧著一大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紙盒子——我的戰(zhàn)利品——搖搖晃晃地走在我身后。我一口氣跑出去很遠，這才轉回頭看媽媽。卻見頂端一只盒子落下來，掉在地上。媽媽慢慢地矮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夠……指尖剛觸到那盒子邊緣，手上一堆紙盒子竟噼里啪啦地紛紛落下來，雪崩似地撒了一地。媽媽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見此情景，我比看了滑稽表演還開心，管不住地、哈哈哈地放聲大笑……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我穿著一條俏皮的天藍色皺花小短裙，頭上扎一只粉紅紗的蝴蝶結，蹦蹦跳跳地走在媽媽身邊，有說有笑，我們從暮色一直走到燈火輝煌……
（ 我一口氣跑出去很遠，這才轉回頭看媽媽）
二
我一天天長大。媽媽將她的愛縫成一件件新衣。
我喜歡和媽媽手挽手地一起去百貨商店挑花布。然后，從買來新布的那一天起，我就一天到晚地問：媽媽，新衣幾時好?。繈寢尶偸切τ卮穑嚎炖?！
（ 我一天到晚地問： 媽媽，新衣幾時好??？）
（ 快啦！媽 媽總是笑盈盈地答）
每到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媽媽就會靜靜地坐在那架老式縫紉機前，點一盞幽幽的熒光小臺燈，篤篤篤地，踏板一起一伏，噠噠噠地，機針兒一上一下……正在做作業(yè)的我，隔著簾兒聽見了，心中便生出無盡的感激與快慰。無論是夏夜的燠熱，還是冬夜的苦寒，媽媽總是在那幽幽的光里，默默地為我縫制一件又一件的新衣。而時光，就這樣安寧而平和地溜走了……
我驕傲地穿著媽媽做的新衣走在同學們中間，總是顯得與眾不同。即便是校服，蘭心蕙質的媽媽也要下一番功夫的。在領口加一道藍花邊兒，在前襟繡一串紫葡萄什么的。
有一次，新做的裙褲，膝上劃破了。媽媽就在那裂縫上面繡了一朵杯口大的紅玫瑰，一瓣一瓣，重重疊疊的，嬌艷欲滴。那雪白的裙褲就此鮮活了起來。走在風里的時候，飄飄蕩蕩的，猶如一朵輕捷的白云，而那朵玫瑰則是在云中棲息的玫瑰。
常常，我的衣裳因為別致，會被許多人稱贊。有時，連老師，連陌生的阿姨也不免拉住了我，細細地看我的新衣，嘖嘖地夸上幾句。一回家，我便學了給媽媽聽，今天又有誰夸我的衣裳好看啦！媽媽彎起了眉眼，笑得像一朵在陽光尖端綻放的百合花……
（ 我驕傲地穿著媽媽做的新衣走在同學們中間，總是與眾不同）
但也并非總是歲月靜好，青春期的我桀驁不馴，難免跟父母時有沖突。但媽媽總是理解我，永遠溫柔而堅定地愛我。
記得高三那年，為了解壓，我常常一放學就跑去打乒乓球，樂此不疲。可是，學校的球桌沒有球網(wǎng)，不免讓大家十分掃興。為了出風頭，我就說：我家有球網(wǎng)，明天帶來。
大家一聽，高興壞了，圍住了我，紛紛求我千萬不要忘記。我甚是得意。
一回到家，我作業(yè)也不寫了，就開始翻箱倒柜地找球網(wǎng)。正做晚餐的媽媽問我翻什么呢。我說了。媽媽說：那個很久沒見了，好像收到儲藏間去了。你找不到的，還是去寫作業(yè)吧。吃完飯，我給你找。
我唔了一聲，放心了，媽媽答應幫我找，一準找得到。
晚餐后，媽媽忙著洗衣服。我很不高興地嘟著嘴問她，什么時候幫我找球網(wǎng)??？
媽媽說，衣服泡了一天了，再不洗就要爛了，等會兒，洗好了衣服就給你找。
我心神不寧地寫了一會兒作業(yè)，又去催媽媽。
媽媽洗好了衣服，一邊答應著，電話鈴卻響了。
媽媽甩著濕手跑到客廳接電話，神情很嚴肅。放下電話，媽媽說，明天一早要驗收圖紙，我圖還沒有畫完，等畫完了圖再給你找吧。
我只好委屈地點了點頭。媽媽安慰我，很快的。說著解下了圍裙，戴上了眼鏡。
我繼續(xù)心不在焉地做作業(yè)。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我不斷地跑去騷擾媽媽。
媽媽的計算書出問題了，愁眉苦臉的。已經11點了。我困得眼睛都張不開了，越發(fā)催得緊了：媽媽！你到底什么時候給我找球網(wǎng)??？
媽媽沒有回答，低著頭，繼續(xù)演算。爸爸過來就數(shù)落我：沒看見你媽忙嗎？明天有空再給你找吧。
我驀地大發(fā)脾氣：早知這樣，我自己找好了！你又說會幫我找！我氣鼓鼓地一腳踢翻了門口的一箱紅蘋果，蘋果滾得滿地都是……爸爸喝令我撿起來，媽媽卻說算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聽到廚房里熟悉的碗盤碰撞聲，媽媽在準備早餐呢。我虎著臉，起床、洗漱，眼睛看都不看媽媽，一聲不吭地吃完早餐，背起書包就要出門。
可是，就在我握著門把手的一瞬間，我渾身都震了一下：那兒，就在大門邊的矮柜上，放著卷得整整齊齊的乒乓球網(wǎng)啊！
冬天的早晨，天色還沒有全亮，昏黃的燈光把媽媽操勞的身影擴大在廚房的門上，晃晃悠悠的。我遠遠地看見了，忽然鼻子一酸。
我飛奔進廚房，從后面抱住了媽媽，把臉兒埋在媽媽肩上，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媽媽，我愛你！蒸汽騰騰之中，媽媽的面容模糊而疲憊……
（ 媽媽……我飛奔進廚房，從后面抱住了媽媽……）
三
記不清是哪一天了，我寫完作業(yè)，經過爸媽房間時，卻見媽媽坐在縫紉機前，新衣鋪展在機針兒底下，篤篤篤的聲音一下比一下遲緩，漸漸地停了。而媽媽，正一頓一頓地勾了頭打瞌睡。小臺燈幽幽的光照在媽媽新添的白發(fā)上，電視里兀自熱熱鬧鬧地播著媽媽愛看的喜劇……
驀地，我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水……我躡手躡足地走過去，手足無措地立在媽媽身邊，媽媽老了，好心疼。
媽媽忽然醒來。
我憂傷地道，媽，您別太累了，早點兒睡嘛。
不累，來！媽媽說著拿起新衣，快穿上試試。
媽媽愛我，我也愛媽媽。我們總是粘在一起。曾經一度以為，我永遠也離不開媽媽。直到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到杭州求學。
一開始我很不適應，我無法接受獨自在外，我想念媽媽，想著想著就哭出來……幸好，隔三差五收到媽媽寄來的信和包裹。
記得在杭州度過的第一個冬天特別冷。我一邊哆嗦著，一邊打開媽媽剛寄來的大包裹，拿出媽媽的信。讀著讀著，淚水在眼眶里氤氳開來：“倩兒，杭州的冬天很冷，室內又沒有暖氣。媽媽絮了絲棉，縫了小棉背心和薄棉褲給你。很薄的，套在外衣里穿看不出來。還有一雙棉拖鞋，是媽媽給你加工的，晚上在寢室里換上了，免得凍傷了腳。還有一件花棉袍，你放在床頭，夜里起床，披在身上就不會著涼了……”
我雙手捧起棉衣、棉褲、棉拖鞋……看著上面細細密密、平平整整的針腳，想象著媽媽怎樣熬夜為我一點一點地絮著絲棉，一粒一粒地摘去小棉疙瘩，又一針一線地縫進了多少愛啊！一股暖意涌上我心頭，往日種種溫馨又徘徊在我心扉。我仿佛看見我那親愛的媽媽，正坐在小臺燈幽幽的光里，篤篤篤地為我縫制新衣，而媽媽的頭發(fā)又見白了……
求學期間，我遇到了我深愛的人。并且，為了愛，我選擇留在杭州打拼。我知道，我讓媽媽深深地失望了，她一直是希望我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她身邊的。但她還是忍住了淚祝福我。
再后來，我懷孕了。媽媽到杭州來陪我。我腿腫得厲害，各種不舒服，動不動發(fā)脾氣。媽媽總是安慰我，讓著我，不跟我計較，還給我做好吃的。只有在媽媽面前，我才可以毫無保留地做自己。
那時，家里還沒有買車，我也還繼續(xù)上班。媽媽總是陪我走到194路公交車站，直到護送我上了車，還立著站臺上向我揮手，遲遲不肯回。
有一次，我們才出小區(qū)，遠遠地就看見194進站了。車門嘩地敞開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車。我急了，因為194不好等，錯過了這一趟，估計得多等半個小時。那樣的話，我就遲到了！
我開始小跑，媽媽見狀，趕緊拉住我，叫我不要跑。然后，她自己顫巍巍地跑了起來。她一邊跑一邊揮舞著雙手，有失體統(tǒng)地大聲喊：哎——等一等！等一等??！她懷孕啦！我跟在媽媽身后，看著媽媽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白發(fā)蒼蒼，身形瘦小……
感謝司機！車子一直停在站臺等我們，他一定是被我媽媽感動了。也感謝車上的乘客，他們很安靜沒有抱怨。媽媽拉著打開的車門，氣喘吁吁，直到我快步走過來，上了車，車門在我身后嘩啦關上，我還看見媽媽立在那里，眼里滿是焦急。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淚落紛飛……
十幾年了，那一天的情景，像電影一樣，時不時地在我眼前循環(huán)播放，而我，我也做了暄的媽媽十幾年了?？粗H愛的暄一天天長大，我一天天老去，我愈來愈明白媽媽了，明白什么是愛，什么是愛得深沉。就以愛爾蘭詩人羅伊?克里夫特的《愛》作結吧：
“我愛你，
不光因為你的樣子，
還因為，
和你在一起時，
我的樣子。
我愛你，
不光因為你為我而做的事，
還因為，
為了你，
我能做成的事。
我愛你，
因為你能喚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愛你，
因為你穿越我心靈的曠野，
如同陽光穿透水晶般容易，
我的傻氣，
我的弱點，
在你的目光里幾乎不存在。
而我心里最美麗的地方，
卻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別人都不曾費心走那么遠，
別人都覺得尋找太麻煩，
所以沒人發(fā)現(xiàn)過我的美麗，
所以沒人到過這里?！?/p>
（本文插圖由作者原創(chuàng)，Ai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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